在房中養了三日,君亦休終於能下牀了。雖然她身體仍舊虛弱,但意識清醒,較之先前已經好了許多。無花精心爲她調製藥方,算是暫時穩住了病情。君望祖這才略放了些心,想著有無花照顧,也沒有急著接她回家,只讓她在後院中安心靜養。
燕兒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擅離一步,每日的膳食藥物,都是無花派人送進院來。君亦休也不再出門,最多天氣好時,就在院中坐坐,只是她日漸沉默,面無血色,終究是心結未開,抑鬱其中。燕兒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幾次想清緣由,卻又不敢,惟恐說錯了什麼話,又讓她心中難過。這下把個小丫頭也是焦得臉色憔悴不堪。
這日在院裡坐了一會兒,眼見君亦休又是兀自發呆,魂不知去了哪裡,又急又苦,終於忍不住強笑道:“小姐,你悶不悶?要不……奴婢陪你出去走走?”
君亦休垂下眼,淡淡道:“不必了,我坐坐就好。”
燕兒急道:“小姐!你每天這樣發呆,也不說話,身子怎麼好得了?你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服侍了你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你這樣!平常就算有天大的事,小姐也不會象這樣失魂落魄!”
君亦休皺了皺眉,口中喃喃道:“失……魂……落……魄……”
燕兒連忙道:“小姐,奴婢……是亂說的,你別往心裡去!奴婢不識幾個字,學識就那麼一丁點兒,所以……”
君亦休笑道:“燕兒,你會用成語了呢!用得很好啊!我如今……的確是失魂落魄了。”
燕兒急忙拉著她的手,叫道:“小姐怎麼這麼說!老爺、師太爲了你的病,可是沒少花費心思,如今你好不容易好了,總要高興些纔是……”
君亦休微微笑了笑,道:“對,你說得對。我好了……可是燕兒,我真的好得了嗎?其實我今天這個樣子,怨不得別人,全是我咎由自取。倒是讓爹爹和師父這般操心,是我的罪過啊!”
燕兒聽她這般自憐自艾,愈發急了,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了。忽聽一人道:“亦休何苦自棄?!你能有什麼罪過?”
君亦休擡頭一看,竟是無花進了院來,連忙起身,讓座奉茶。無花淡淡地打量她,笑道:“這兩天的氣色是要好得多了。亦休,這次你能醒過來,已經是奇蹟。你自打得了這個病,就一直過著非同常人的生活,但你心志堅韌,勝於常人,所以才能逃過這一劫!你完全沒有必要自暴自棄!”
君亦休連忙道:“弟子並無此意!只不過讓師父這般擔心,弟子心裡過意不去。”
無花道:“好孩子,爲師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只不過,這世上之事,原本就不是你我所能完全掌握,既然世事終有變化,與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學會如何面對。”
君亦休輕嘆道:“師父說得是。弟子心胸終不夠豁達,纔會……”
無花道:“好了,你能想得通,自然就是好事。只是……你因何犯病,可願意跟爲師說說?也許對你的病會有好處。”
君亦休心中一痛,雲臺的那一幕,似乎已經深深地烙進了她的心裡,不管她如何地迴避,麻木,都無法忽略內心刺骨的疼痛。她撫著胸口喘了兩口氣,臉色頓時比雪更白。無花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亦休,你若是不想說,爲師不會勉強。別苦著自己。如今什麼都別想,先養好身子纔是最要緊的。明白嗎?”
君亦休怔怔地看著無花,苦笑道:“師父,您跟徒兒說實話,我這病,當真能好嗎?”
無花沉默了,她智慧無雙,心胸寬廣,世上之事,沒有什麼看不明白。當年一念不忍,答應了濟真照顧君亦休,她就爲這個孩子的毅力所折服。十年過去了,她看著她一點一點地長大,她是那樣溫暖聰慧,總能堅持自己的信念,從不因爲有異病而驕燥。可是終究是天不容人,她……還是未能逃脫生死大劫。
君亦休見無花平靜地看著她,卻沒有說話,只得笑道:“師父也爲難嗎?其實弟子十年前得了這個病,就差點死了,能活到今日,已經是萬幸。弟子也常常感謝上蒼,能讓我在這世上多活了這麼久,可以孝順父母,愛護妹妹,享受天倫之情。還讓我有了您這麼好的師父,當真是因禍得福!”
無花動容道:“亦休……”
君亦休淡淡一笑,又道:“師父不必爲難,就算明日我就要死了,我也沒有什麼好不甘心的。師父不是說過,生死有命麼?只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病,哪天下去見了母親,我也能……請求她老人家原諒,我當初答應她的話沒能做到。我……沒能堅持活過二十歲……”
無花低嘆一聲,道:“亦休,你父母隱瞞你的病情,一則是當年你年紀尚幼,不便明說,二則也是爲了你將來能尋一個好婆家,不好張揚。可是事到如今,爲師倒覺得,再隱瞞下去,可能對你的病情反而不好。你既然想知道,爲師就告訴你吧。”
君亦休道:“多謝師父!”
無花道:“亦休,你得的心悸病。這種病多數是從孃胎裡帶來的,有大有小,偏巧你運氣不好,十歲病發時就比較嚴重。多虧當初濟真師父來寧都雲遊,他見你與佛有緣,才千方百計救了你一命。”
君亦休喃喃道:“濟真師父?可是當年那位救我的和尚大師?”
無花道:“正是。濟真以無相神功配合我的浮香丸將你救醒,他說你心智未合,以後十年內需長期服藥,少動七情六慾,不能見血,方能有救。”
君亦休想到自己先前嘔出血來,不由得黯然失色。難怪父親總是堅持要她過了二十才能婚配,原來是怕她因情而傷,會舊病復發!只聽無花道:“可是無相神功只能穩住你的心脈,但並不能治癒心疾。如今你又吐了血,恐怕……”
君亦休雖然已經明白了八分,但聽到無花也這樣說,難免神傷,澀然道:“師父,您別說了。弟子明白了。您只需要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
無花道:“亦休,你別灰心。聽爲師的話,以後須少傷神,放開心事,只要情緒不過於大喜大悲,儘量減少吐血的次數,至少也能活一年的時間。況且……你的病,並非無救……”
君亦休眼光一亮,問道:“師父的意思是……徒兒的病還是能治好的?”
無花點頭道:“嗯,只不過這件事有一定的難度,但並非毫無希望。三年前濟真師父曾經捎信來,說他在耀新國遇到了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神醫韓經,二人頗爲投契,結爲知己。他聽說了你的病,說無相神功縱然剛勇,但對心脈並無好處,但大波羅功就正好相反。這種內功剛中帶柔,綿延勁長,對於治療你的心疾則是上上之選。”
君亦休驚疑道:“大波羅功?這是什麼內功,弟子從未聽聞。”
無花道:“這種內功並非我中原所有。相傳乃是千佛寺創始鼻祖羅耶大師所創,自他去世後,百年來只在江湖上出現過一次,再無人見過。因此,衆人都道此功已經失傳。亦休,這就是爲師所說的難度,你的病並非無治,只不過,要找到一個會大波羅功的人,卻是不易。”
君亦休低下了頭,輕嘆一口氣,道:“早已經失傳的神功,如今哪裡得尋?就算是找到這樣一個人,他與我素不相識,也未必肯救。師父,這件事,真的是比登天還難。”
無花道:“亦休,爲師教過你,但凡沒有定論的事,都不可輕言放棄。既然世上有這種神功,那創造它和學習它的人,必定不會讓這樣的一種奇功莫明地失傳於世。要知道,要創造一種絕世神功,要耗費多少武學奇材的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心血,若真是失了傳,那傳承它的人,可是成了千古罪人了。”
君亦休道:“徒兒明白,只是想著希望渺茫,難免會……”
無花道:“亦休,你的心情爲師明白。不過,爲師更希望你能明白,不管你的病將來能不能治,你還是應該和從前一樣,心平氣和,安之若素,孝敬父母,關愛妹妹,方纔是爲人之道。”
君亦休猛地一震,心中突然開朗。是啊,他是什麼人?她爲何還要苦苦執著?她活在這個世上二十年,雖然一直平淡,可也算是真心地愛過一次吧?他與她,原本就毫無可能。既然擁有過了,也許那“擁有”有一點自欺欺人,又何必非要有一個完美的結果?今日不知明日事,她能活到何時,尚未能知,爲何還要糾纏在一些得不到的幻境裡?她如今能做的,是不能再讓關心她的人,再爲她擔心纔對。想到這兒,她頓時笑了笑,說道:“師父所言,真令徒兒茅塞頓開。”
無花抽出一本書來,道:“亦休,生命不在乎長短,只在乎你做過些什麼。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爲師只希望,這本《延華經》的譯本,能出自你之手。以後,它若能世代相傳,便是你君亦休的傳世功績。”
君亦休接過經書,嘆道:“師父放心,師父交給弟子的事,弟子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師父所託。這些日子,弟子糾纏在一些煩惱痛苦裡,反倒把真正應該做的事,拋諸腦後,實在是不智。從今往後,所有前塵舊事,都已成雲煙,終會消散於無形。師父說得對,生命不在乎長短,只在乎……我到底能做什麼?”
無花鬆了一口氣,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想得透徹,爲師真是沒有收錯你這個徒弟。亦休,凡事都不可著急,慢慢來,不要逼迫自己。修心養性,對你總是有好處的。多多愛惜自己的身子,將來如何,不必過於執著。”
君亦休恭敬道:“是。多謝師父教誨。”
無花淡淡笑道:“既然這樣,哪天你覺得大好了,就回去看看父母吧。他們很擔心你。經書你帶去,爲師相信你定能勝任。”說著拿出一盒藥丸來,擱在桌上,輕聲道:“這浮香丸你拿著。因你犯了病,以後藥量加大,需要每日服食一粒。你若有什麼不適,要及早告訴爲師,明白嗎?”
君亦休點了點頭,只顧看著手中的經書,盤算著要做的事,全然沒有注意到無花的眼光裡無法抹去的那一股憂色,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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