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衛星樓的身份七級跳,從一介布衣驟然變爲胤朝的新任國師。這變化玄夜覺得正常,衛星樓也沒覺得不妥, 卻讓滿朝文武的下巴幾乎驚掉。
最先跳出來反對的自然是資歷老臣, 例如一向自恃皇親國戚的兵部尚書齊百川, 又例如兵權在握的神武大將軍狄青, 還比如一向爲朝中青年文官領袖的季雲亭, 就連一向只愛和稀泥的德高望重的老太傅宋元道這次也是擰著花白的鬍子,滿臉皆是懷疑神色。
原因無他,堂堂大胤, 怎能用一個瞎眼之人當國師?何況此人來歷不明,據說出身混亂之城, 更曾先後在天權侯天璇侯府盤桓過一段時間, 也曾爲大皇子唐譽的府中客卿, 這樣的人,明顯野心不小, 說不準還是別國派來的奸細,專爲分化我朝君臣而來,若是心懷異志,一朝得勢,豈非會危及整個大胤根基?
不過有玄夜這個皇帝在, 自然十分強勢壓下了所有的反對聲音, 衛星樓順利入主司天監, 官居一品, 直接一躍成爲了季雲亭的頂頭上司。
不過衛星樓的這個國師更多的則是虛銜, 雖地位尊榮,卻不用做什麼實事。但剛入主司天監沒幾天, 衛星樓便已讓手下人有些害怕,只因他輕易不說話,但只要他一說話,便有人見了血。
那是司天監的一個從五品的知事,近日因爲國師新上任,皇帝命司天監協同禮部舉行祭天儀式,那知事和禮部的同僚正好站在鹿臺外聊天,因碎嘴說了一句“瞎眼太歲!”正巧被在鹿臺裡面擺弄渾天儀的衛星樓給聽到了。
衛星樓那時沒有發作他,只是第二天卻著人的喚了那知事來到太史院,向他笑著借一物。那知事一臉莫名,還真以爲國師要向他借東西,忙不迭點頭笑道:“但凡下官應有之物,國師儘可取用!”
“你如此知情識趣,也省了我多費口舌。”衛星樓一笑,用手指點了點桌面,很快新撥給他的數十名侍衛便直接上前,頓時將那小知事一身緋色白鷳官服,連同腰間配的銀魚袋,腦上頂的雙翼帽以及腳上穿的黑色官靴全都給扒了個乾淨。
“國師這是何意?”那知事多少也是朝廷命官,何曾受過這般侮辱。
“借你這一身官服一用,你不再是我胤朝的命官,現在可以滾了!”衛星樓一臉淡然道。
整個司天監的全體下屬都被這一幕給驚呆了,不過也有機靈的,前日在鹿臺上聽到了這名知事和禮部官員的談話。兩相印證,便明白了這同僚的無妄之災從何而來。
“豈有此理,我雖然官職小,卻也是經過吏部考覈,正式認命的朝廷命官!何時輪到國師褫奪我的官職?便算是要將我貶官爲民,那也是吏部的事情,國師此舉,分明是越俎代庖!”那人尚不明白自己是何處得罪了新來的頂頭上司,好在有同僚上前在耳邊解釋了一番,他一明白,便更加不忿。
只因自己隨口一句話,便要丟了官職麼?這國師氣量未免太小,何況他瞎眼也是事實,難道別人說都說不得?
“看來你是不服了!”
“下官自然不服!”那小官氣鼓鼓的,只穿著白色褻衣褻褲在司天監裡振臂叫屈:“下官不過隨口說了一句,並非針對國師,何況下官說的也是事實,國師確實眼盲。若是不喜聽到這樣的言論,下官以後一定謹言慎行,不會再讓國師難堪便是!”
“呵,憑你一個小小的知事,還能讓我難堪?”衛星樓聲音冰冷,對在場的其餘下屬吩咐道:“其它人全都出去!”
司天監裡的其餘衆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這場糾紛該何時了結,只可惜季雲亭今日沒來,以前司天監這幫人全以他馬首是瞻,但今日季雲亭不在,沒想到國師竟會尋了這個間隙找人扎筏子,分明是要殺雞給猴看,在他們面前立威。
最後一位官員剛剛踏出司天監的門檻,便聽到裡面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之聲。
風聲悽悽,人人心下發麻!
沒多時那硃紅大門便再次開啓,幾個侍衛摻著一個軟綿綿的身體從裡面走了出來,那小官渾身上下依舊完好,只有一雙眼睛緊閉,眼縫裡血流如注!
“衛星樓,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那小官尤在嘶吼,不過很快又上來幾個侍衛:“還敢直呼國師姓名,詛咒上官?真是活的不耐煩了!”說罷一人塞了他一嘴胡桃,一人便執起木板,啪啪啪的狂扇那知事的嘴巴。
沒多久便打的滿面血肉模糊,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當著司天監衆官員的面,這新任國師上任的第五天,便讓整個司天監中淌了一地的血。
隨意處置下官這罪名不輕,何況衛星樓竟是在司天監裡動用私刑,再加上他本就來歷不明,國師身份尚受到百官質意,這事做下後便下更觸了衆怒。
於是彈劾的摺子便一封接一封,紛紛堆上了玄夜的案頭。不過皇帝看完笑過之後便不了了之,於是乎大家終於明白了,新上任的大國師衛星樓後臺強硬,給他撐腰的正是皇帝,因此再無人找他的麻煩!
自此之後,司天監剩下的大小從屬,只要不傻便紛紛改弦更張,團結在了大國師身邊,反而原本的監正季雲亭,倒漸漸在太史院裡被同僚給孤立起來。
欺軟怕硬,本就是人類的天性。這道理衛星樓明白,因此自從打定主意混朝堂,他便早就下定決心,套用這古今至理,無毒不丈夫!
而另一邊,一直按捺著沒有來找衛星樓的蘇玉終於也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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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乘小轎,兩三個宮人,蘇玉便十分低調的尋到了朝廷新撥給衛星樓的國師府。
國師府是前朝大國師,也就是玄夜自己曾住過的園子,荒廢多年,玄夜當了皇帝后命人重新修葺過,如今翻新了的國師府,正好給了衛星樓。
國師府的下人都是新近才添的,大管家小喜子原本是長生殿的主管太監,因爲皇帝對大國師極其看重,特意指了他來做國師府的大管家。小喜子在宮中伺候多年,再加上是花公公的乾兒子,因此揣度了衛星樓的脾性,挑的下人都是性格內向,少言語多做事的。因此蘇玉一進入府中,便覺整個國師府的氣氛沉悶中帶著一絲壓抑,竟比皇宮還要顯得森冷無情許多。
入夜的國師府,影影綽綽全是樹影,走了好半天也看不見幾個下人,衛星樓沒有出來迎接,蘇玉也不在意,只命人領路。
小喜子親自挑燈一直將蘇玉送到府中一處主閣之外,只低聲說了一句:“國師大人就在裡面!”便眼觀鼻鼻觀心的垂首退在了廊下。
蘇玉回頭吩咐了一句,讓幾個跟來的宮人都留在外面,隨後自己推開門進入閣中。
一進門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極重的蘇合香,閣中正廳擺放了一個大銅鼎,五條白煙自那些麒麟口徐徐吐出,倒印的整個房間一派仙霧繚繞。
四壁上掛了數張歲寒三友的古畫,入口的門斷處一面朱漆高架,上面擺滿了各色古玩瓷器。繞過門斷,又隔了一個雙面繡仙鶴繞雲的屏風,屏風後的榻上隱隱綽綽盤腿坐了個人,正是衛星樓。
他一身白衣鬆鬆垮垮,長長的頭髮只在腦後簡單紮了一個髻,許是感應到面前的人,頓時臉色一僵,似乎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她來了,他做了那些事,她一定也聽說了,那麼狠毒的事情,應該會讓她感到難受吧,可不如此,她便不會主動來見自己。
現在他又該怎麼辦,是聽她勸一勸?還是一直壞下去,好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蘇玉隔著半米站在他面前,兩人雖然才過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但此時面對面,卻有種說不出的滄海桑田之感。
只因彼此的變化都是如此巨大。
但是彼此對對方的思念,也是如此的巨大!
蘇玉是念中有愧,而衛星樓則是念中有怨。
“你都知道了?”蘇玉問道。
“知道什麼?”衛星樓面無表情:“玄夜便是胤帝?還是你拋棄了我,要嫁給犬戎那隻紅毛鬼?”
“兩者皆是!”蘇玉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可能沒法原諒,但你也該知道,替我報仇的是玄夜,所以我們之間的契約已經無法成立了!”
“我知道!”衛星樓嘴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只是我還以爲,我們相處的那幾個月,你日日叫我夫君,起碼也應該有一絲是真心的,沒想到竟是我的錯覺而已!長公主一回宮,轉眼有了新的未婚夫婿,便將舊人給拋在腦後了。這喜新厭舊的速度,也讓星樓歎爲觀止!”
“不,我沒有!”蘇玉忙否認:“我怎麼會忘了你?”
“是,你沒有忘了我,你只是可以一邊喜歡我,一邊和別的男人談婚論嫁,這雙面伊人的絕技,也讓本國師歎爲觀止!”衛星樓突然自榻上起身,直直朝蘇玉走了過來。
他將她一下逼到了死角,他雙手按在她身後的牆上,頭微微一低,兩人的呼吸幾乎就交纏在一起。
那數個月的日日夜夜頓時浮現在二人心頭。
每晚的牽手入眠,對方熟悉的氣息,此刻二人是如此的貼近,又是如此的遙遠。
他以一種半禁錮的姿勢將她圈在懷裡,強忍住想要將她擁入懷裡的衝動。
“告訴我,我還是你夫君!”他的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乞求和痛苦。
她的眼圈瞬間紅了,強忍著想要投入他懷裡的衝動:“現在說這個還有用麼?就算你此刻已是國師,可是和親之事早已議定,根本無法更改!”
“怎麼會無法更改?”他頓時怒意上涌:“只要你想,就能更改。隨便換個女人去和親,那犬戎識相的,便啞口不言。若是不識相,便兩國一戰!終有辦法。只要你現在說一句,不想和親,我有的是辦法讓你不去?!?
蘇玉訝異的看向衛星樓:“當初你剛從天上來,不是還對我說過,不願意發動戰爭,讓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怎麼如今卻?”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他的語調簡直有些惡狠狠:“莫非因爲我瞎了,所以你嫌棄了我?”
“怎麼會?”她驟然擡首,凝視著他微微褪色的眸子,顫顫巍巍的伸出兩隻手捧住他的臉:“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了?”
他聽出她語氣裡的憐惜,心情微妙的好了起來,頓時聲音也柔和了不少:“沒有多大的事,不久後便會好了。”
“是因爲那精神力的關係麼?我看玄夜的眼睛最後也.....他的眼睛完全透明瞭,但似乎什麼都看得見。”
“對,因爲他已經不再是用眼睛看了,而是用心在看!以後我說不定也會如此,不過玄夜的精神力透支的太厲害,他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你沒有覺得麼?他有些瘋瘋癲癲的!”衛星樓提起這位同胞,不禁皺眉。
蘇玉也沉默了:“如今他做了皇帝,十分樂在其中!你呢,你做國師,也樂在其中麼?”
“沒什麼樂不樂的,我做國師,不過是爲了你!”
“爲了我?”
“爲了讓你回到我身邊!”他一臉認真:“論身份,我是國師,論地位,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何?比起那犬戎王子不差分毫。所以娘子還是回到我的身邊,如果你回來,我就既往不咎?!?
“可是犬戎和親,是已經議定了的事情,根本無法更改,難道你真要兩國開戰麼?”她微微有些怒意:“當初那個對我說,這天下無論胤人炎人都是我的子民,讓我不要想著推翻新朝來複仇,只選擇皇帝一人爲復仇的男人哪裡去了?如果我不去和親,那麼犬戎一方便有理由發動戰爭,大胤如今不過剛剛穩定幾年而已,怎能經得起這般折騰?何況邊疆百姓又何其無辜?”
“哈,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願意回來!”衛星樓語氣中滿是冷意:“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說了!”他放下了撐在牆面上的兩隻手,神色間滿是失望:“蘇玉,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不明白麼?”
“你跟玄夜這樣的天人,在我眼裡,只能遠觀而已。我雖然是公主,卻也只是這個時代的一個普通女人,我的人生不是遊戲,不能重來!”她終於說出了自己心底的話,那是隱藏在心底的自卑,當對上衛星樓時,這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便十分明顯。他那奇異的精神力,他的亞特蘭蒂斯,他的過目不忘聰慧異常,都是她從未聽過見過的??梢哉f,以她的資質,一輩子都追不上他的背影。
如果只是單純的爲他生兒育女,不談感情,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做到淡定??墒侨艘坏┯辛松萸螅胍母?,就會不可遏止的害怕失去。
他這麼優秀,只憑一張臉就能讓無數女人趨之若鶩,以她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個性,如果他以後真的背叛了自己,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瘋狂事情來。
所以就這樣吧,趁彼此都沒有陷得太深抽離,她會覺得至少有個空間能夠呼吸了。他太過完美俊朗的面龐,終究會隨著時間在她記憶力淡去。他所有對她的好,他們所經歷的讓她感動的過往,她也會珍藏在記憶中,時不時用來回憶。
這樣對於她而言,便足夠美好了!
“你這是要跟我劃清界限?”他冷笑。
她心中錐痛莫名,嘴上卻強硬道:“沒錯,我有我的責任使命,既然已談不上覆仇,便做一個公主該做的事情,過一個公主該過的人生,爲邊疆太平,爲百姓做些實事!”
“公主的人生?哈!”他忽而輕笑:“那你作爲我娘子的人生呢?你就完全放棄了麼?蘇玉,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我說過,我們的契約已經結束了!所以我們之間,也已經結束了!”她的眼中忍不住涌上一陣強烈的酸意,這話說出口,彷彿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她今天來國師府不是爲了來和他劃清界限的,可是話沒說上兩三句,卻已經被逼得說出了這番決絕的話。
本來事先有一肚子話要說,一肚子話要問,可是這句話出口,她便知道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他再狠,再殘害下屬,也不是她一個公主應該過問的事情。
他入了朝,當了國師,她連一句恭喜都沒來得及向他說。兩個人之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蘇玉垂下頭,兩顆淚珠就打落在寶相花紋雲頭錦鞋之上,一眨眼便隱沒不見。
衛星樓自然看不到她的眼淚,但他卻可以感應到她已經轉身,扭頭朝門口走去。
“怎麼,過來沒說上兩句話,這就要走了麼?”他的語氣中帶著強烈的不甘心。
“國師早些休息,本宮先回宮了!”她的聲音也淡漠下來,漸漸飄遠,已經移到了門邊。
然而就在她一雙素手按上門扉的剎那,大門忽然緊緊往裡一收,她推之不動,頓時回頭看他;“是你搞的鬼?”
“這麼快就端起公主的架子了?可是你我之間,不是你說結束就能結束的!”他嘲笑她的無知。
一股極強的危機感剎那涌上蘇玉的心頭:“你待如何?”
“你不知道契約的定義麼?”他冷笑:“真正的唐宵死了,但胤帝還在,而我們當初定下的契約,是以胤帝爲主,讓他的兒子推翻他取而代之,讓他成爲孤家寡人。既然胤帝還在,我們的契約就不算完成。”
“你?”她沒想到他竟會這樣狡辯:“你明知現在的胤帝就是玄夜,他跟我無冤無仇!我爲何要對付他?”
“是嗎?那便是契約一方主動放棄權利,然而我沒有宣佈契約終止,所以我還有追償自己權利的訴求,那麼現在,該輪到你履約的時候了!”
他臉上掛著淡漠的神情,向她緩緩走來,蘇玉只覺得四隻好像突然被鎖住一般,竟站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
“你,你想要幹什麼?”她大駭。
“做我一直想幹,卻一直沒能幹的事情!”他走到她身邊,十分輕鬆的便將她整個人橫抱在懷內。
“娘子,別忘了,你還欠我九個孩子!”他語氣冰涼淡漠,就好像說著:娘子,和我共進一頓晚膳般那麼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