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之災(下)
傅龍城來時,傅龍星已經跪了兩個時辰。
恐懼與不安中,體力的消耗也更快一些,身體似乎越來越重,而全部的重量都重重地壓在兩個可憐的膝蓋上。
“大哥。”龍星叩首:“龍星知錯,讓大哥失望了。”
夕陽的餘暉,映在龍星如畫卻比畫美,如夢卻比夢真,如仙卻比仙靈的俊逸面龐上,長長彎彎如剪的睫毛輕輕地忽閃,挺直的鼻尖上沁出微微的汗珠。自然豐滿的嘴脣,如嬰兒般粉嫩。
頎長的身材,猿臂蜂腰,挺直的脊背,微垂而極具線條的頸部,最理想比例的搭配,讓龍星整個人似乎都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光暈,那麼美,那麼柔和,讓人看著舒服,覺著幸福。
一種看著就會讓人產生幸福感的美,精緻得不能再精緻,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人,卻因爲大哥一句“真知道錯了嗎”而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龍星不該在大師講道時分心,對長者不敬,壞了傅家規矩。”
“今日你在千佛寺的不敬之罪,千佛大師寬宥,我也不再追究。只是從今日起,你每日要抄寫一個時辰的經文,修心養性,謙恭自律。”
傅家弟子被罰抄書,不能坐,只能跪。要跪得筆直,頭上頂著墨盒,腕部懸空,小篆抄寫。一個時辰,不能少於三千字。少一字,錯一字,漏一字,或是字跡模糊了一點,那麼,就要重新抄寫。經文不用從頭抄,但是抄書的時間要從頭算。
“是,龍星恭領大哥責罰。”
傅龍城沒有說話,傅龍星垂頭不語。
“大哥。”龍星欲言又止。
“傅龍星,這是你自己找打。”傅龍城見龍星居然敢不說話,心頭火起:“怎麼,讓我提醒你?今日在千佛寺還有什麼事情?”
傅龍星身軀再次一顫。
“趴那去。”果真是大哥冷冷的命令。
大哥的提醒,是要付出代價的。
膝行過去,取過藤杖,奉過頭頂,勉強控制住雙臂和腿的顫抖。
“龍星愚鈍,勞大哥教訓。”
大哥手裡的藤杖,“啪”地一聲打到背上時,龍星已經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有這樣,才能忍住那一下刺進骨髓的疼痛。
將上身緊伏到榻上,臀腿卻跪得筆直,傅龍星一邊在心中數著藤杖打下來的數目,一邊迷迷糊糊地猜想:這次打到多少會停?二百?三百?
怎麼想著不相干的事情,也無法分散背部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猛烈的疼痛。傅龍星微閉了雙目,隨著藤杖的責打身體輕輕抽搐。
不能動,哪怕是輕微的晃動也不可以;不能出聲,哪怕是在喉嚨間的shenyin也不可以。傅龍星甚至不敢張嘴來呼吸,怕一個忍不住,會發出聲音,再惹大哥生氣。
“大哥,龍星知錯了。”龍星熬不住時,也只是一板一眼地認錯,不會半分討巧。“是龍星惹大哥生氣,大哥重重地打吧。”
傅龍城聽了這話,就更生氣。我是打你給自己出氣嗎?你爲什麼會惹我生氣,做錯了什麼?不認真思過,只是一味討巧。在龍城看來,龍星這樣說,當然是在負氣,是與自己“抗刑”。手裡的藤杖,反倒落得更快更狠。
龍星無論如何堅忍,到了此時,也無法再說出一字,只是緊閉著脣,不發出任何聲息。用頑強的意志,強迫自己清醒著忍痛,而不至於昏死過去。
其實,龍城倒是有一半冤枉了龍星。龍星的確是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麼。而他也絕非是抗刑,他是真的知錯,如果龍星惹大哥生氣,自然是龍星的錯。
紫藤杖打人雖痛,卻是傷在皮裡肉外,一般的責打,只是青紫腫脹,很少會帶翻皮肉,如今隔著長袍長卻已經滲出了絲絲血跡。
“跪好。”傅龍城將帶血的藤杖敲到榻上。龍星即便努力控制,依舊瑟縮了一下,把目光移開,不敢看給自己帶來無盡痛楚的藤杖。
跪直了身體。忽略身體上萬蟲鑽心般的痛楚。等著大哥的問責。
“讓你回府裡候著,爲什麼不聽話?”
“龍星怎敢不聽大哥的吩咐。”龍星略仰起頭:“是她們兩個……”
龍星已被大哥一腳踢倒在地。
條件反射般地慌忙重新跪起:“龍星知錯,不該頂嘴。是龍星未聽吩咐,龍星錯了。”
龍星當然知道大哥氣的並不是自己沒有立刻回府,而是發生了那倒黴的事情。
兩個女子在佛門清淨地,大打出手,雙雙吐血,受傷倒地,自己在一旁雲淡風輕,由著她們兩個爲自己爭風吃醋。
龍星心裡哆嗦。大哥必定認爲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是,可是,自己真的有什麼過錯嗎?
“龍星冤枉。”龍星終於忍不住吐出這一句話來:“龍星真的什麼也沒做。”
傅龍城輕輕哼了一聲:“你還想做什麼?”
“龍星不敢。”
藤杖帶著風聲再次密集的持續抽打在龍星背上。龍星已經痛得連攥緊拳頭的力氣都沒有。要忍不住了。龍星怕自己忍不住會動,會呼痛。咬了脣,終於暗暗用手指狠狠摳進榻的底部,任鋒利的木屑刺進指甲……
傅龍城用了手勁,每一棍子下去,都是十成的力道。藤杖帶著衣裳陷進肉裡,很快又鼓出一道檁子。縱橫而又密集的檁子將長袍上撐出奇怪的紋路,慢慢密佈成縱橫的血跡,直到,整個背部的衣衫都被血浸透,並滴到地上。
就在龍星以爲自己實在無法忍受,一定會慘叫出聲時,大哥終於停了手。龍星試著調整呼吸,可是哪怕只是吸氣的動作,都會引發背部無盡的疼痛。
“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傅龍城喝問。
“大哥訓責,龍星不敢忘。”幾個字吐出來,龍星才感覺到嗓子的沙啞與疼痛,嘴裡已經帶了腥甜的氣息。
“你可該罰?”
龍星沉默。雖然無數次跪在這裡,承受大哥的怒氣,忍受痛入心扉的責打,傅龍星即便委屈難過,也不敢生半分埋怨之心。
可是今天不一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正好經過那裡,遇到了兩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然後她們兩個受了傷,再然後,她們都被抱著送回去調養,而我,卻在這裡疼到無以復加。
“院子裡去。”傅龍城沉默了一會,吩咐,
“大哥息怒。龍星知道錯了。龍星不該忘了教訓。是龍星的錯。”龍星急急認錯。
傅龍城轉身行了出去。
龍星早知大哥盛怒。卻不敢再遲疑,膝行而出。
大哥果真站在那棵棗樹下。
龍星哆嗦著,膝行過去:“大哥”。
啪地一個耳光,龍星立刻被打倒在地。
傅龍城一腳再踢過去,龍星的身子飛出去幾米遠,啪地一聲,將花牆邊立著的一個青瓷荷花盆砸了個粉碎。
兩個半人高的汝窯青瓷荷花盆被洗得乾乾淨淨,裡面盛了清水浸泡,想必是準備移植最新品的荷花的。其中一個已經被龍星徹底砸碎。
渾圓的造型,精美的圖案,如今不過變爲一地碎片。傅龍星顧不得手上、身上的碎片,已經爬起來,生生跪到那一地碎瓷片上。
劇烈的疼痛,讓龍星幾乎無法呼吸。心裡的委屈更是讓他喘不上氣來。
“今日那兩位姑娘間的爭執,真的不關龍星的事。”龍星不敢擡頭,依舊堅持。
“啪”地一聲,身軀搖晃著再被打倒在地。
龍星跪直。
“啪”地一聲,再被打倒。
龍星爬起來,跪直,視線都有些模糊。整個右邊的臉已經腫得不成模樣。
傅龍城用手擡起他的頭。狠狠地一掌打在左邊臉上:“我有沒有說過,不論是誰的原因,你若是招惹上這種不成體統的事情,要怎麼罰你?”
龍星嚇得,眼淚幾乎要掉出來,卻在大哥的目光下,硬忍了回去,即便心裡充滿了委屈與不甘。卻再不敢與大哥相抗。真的是太痛了。
跌撞著跪爬進屋內,從支架上取過黝黑的戒尺。入手又涼又沉。一滴眼淚滑過臉龐,如夜空中的流星,晶瑩一閃。
雙手將沉香木的戒尺奉給大哥。龍星終於忍不住以頭觸地:“大哥,龍星知錯認罰,大哥只在這院子裡罰吧。”
回答他的是,大哥飛起的一腳,他在空中畫了小半個圈,狠狠地撞在院門上,又掉落在地。傅龍星嘴邊的血都不敢擦,不敢有半分遲疑地立刻重新跪好。
“大哥。”只喊了兩個字,一個“求”字終是不敢出口。
“要我一路踢你過去?”傅龍城的聲音很冷,左手握著戒尺,放在身後。無論什麼時候,傅龍城總是有一種雷霆之勢,隨隨便便站在那裡,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傅龍星徹底死了心,勉強提起氣力,膝行著挪到院門外的石子路上。地上帶著一溜血跡。四周開闊,幾道矮小的花牆。沒有任何可以遮擋目光的東西。
“跪好。”傅龍城的聲音裡還是那麼冷:“這麼罰你,是因爲你犯了我給你定下的規矩。你給我好好記住這次教訓。”
“是。龍星該罰。勞大哥教訓。”跪直了身子,將長袍褪下,手顫抖著放在了腰上,一咬牙,將長褲和小衣全拽到腿彎,跪伏下了身子。
涼。
五年了。即便五年的時間,這姿勢依舊不曾生疏。因爲府裡二代弟子多,所以,從十五歲起,弟弟們再不需褪衣受責。
大哥看來準備重新啓用這個姿勢了。龍星甚至想苦笑自嘲一下,可依舊是兩滴淚珠,先後滾下了腮邊。
頭埋在胳膊裡,即便淚如泉涌何人又看得見。
傅龍城又何嘗願意如此對龍星。只是不給他個深刻教訓,只怕不知還要生出多少這樣的事情。忽略龍星血糊糊的背部,手裡的戒尺揚了起來。
“啪”地一聲,一道三指寬的檁子立刻橫貫在傅龍星的臀峰上。沉香木質地如金,雖然只是一把戒尺,打在身上,倒比銅鞭還要痛。因爲戒尺較寬,只是如割肉般的痛,卻不會造成外傷。
傅龍城打得很慢,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傳來清晰的,打在肉上的清脆的“啪啪”聲。每一下的責打,都讓傅龍星痛入骨髓,不僅是痛,更是羞憤,和委屈。
只覺自己實在已無法承受,身體終於忍不住搖晃了一下。
狠狠地一板,打在最高的檁子上。傅龍星痛得幾乎跌倒。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將那聲慘呼咽回腹中,口裡全是血腥味。
“跪好!”傅龍城喝道:“還用我提醒你規矩嗎?”
傅龍星忙不迭地伏低了腰,擡高了臀部。雖然觸目處,並無一人前來觀刑,可是,想必府裡的每一個人,都會知道,傅五老爺,已經二十歲的大人,卻被大哥拎到院門外面扒光了打屁股。
接下來的幾板子,都落在同一位置,青紫腫脹的臀部終於裂開了一道血口。傅龍星疼得再無法忍受:“龍星的錯,龍星的錯,大哥……大哥輕些吧。”
傅龍城狠了心只當未曾聽到。他何嘗不知自己是在苛責弟弟,是在強迫龍星低頭,強迫龍星爲了別人的錯誤承擔最重的責任。
龍星身爲男子,卻有如此精緻的面容,難免會惹出許多事端。今日的事情如是傳揚出去,不用說青明兒和段段的清譽被毀,龍星又何嘗能得出好去。
“風流成性、沾花惹草。”正是所謂“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雖然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是傅龍城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弟弟蒙受這種不白之冤,也更擔心傅龍星那冷酷的性格,不知會爲此掀起多大的風浪。
千佛大師曾經擔憂,以龍星的性格,若是沒了家門的鉗制,任他肆意而爲,笑傲江湖,那麼武林中不知要添多少亡魂。
十年血劫之說,難道真要應驗在龍星身上不成?
記住今日的“無妄之災”,記住江湖如人生不能事事如意,記住謹言慎行,記住寬仁之念,別讓無辜的人因爲你而受傷。
“住口!”傅龍城的板子狠狠打在龍星的臀腿處,抽出一道道青紫再變成血紅:“今日的事情,再發生一次,我就請‘驚龍鞭’懲治你。”
龍星只在心裡應著是,說著不敢,可是卻一個字也沒發出來,終於昏了過去。可是很快又在劇痛中醒來,然後再昏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三哥。”龍星幾乎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
“大哥已經饒了你了。”傅龍晴抱著弟弟:“你啊,便是連求饒也不會嗎?每次都惹得大哥發狠了教訓你。”
“是龍星不肖。讓大哥生氣。”龍星看著三哥,有些怯懦:“三哥還要罰嗎?”
龍晴只是抱緊了龍星。龍星舒了口氣,他知道,三哥永遠都不會罰他的。
要是大哥也能不罰自己就好了。或者罰自己時可以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