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下來,可雪色太亮,又或火光太盛,整個盛京籠罩在一片混亂之若僅憑北郡府藩軍之力,絕無可能與京衛(wèi)軍相抗,然戰(zhàn)火蔓延開來,一路燒上了整個大興國土,由不得人不驚懼。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fā),你只來+看書網(wǎng)
司徒皇后薨,紫宸殿內(nèi)燈火通明,身受重傷的景元帝守在血淋淋的屍首跟前,半步都不曾挪動,耳邊聽著宮人的稟報:
“陛下,七皇子沒了。”
他無動於衷。
“啓奏陛下,叛賊似早有預(yù)謀,隱藏的伏兵甚衆(zhòng),兵部尚書謝家與叛賊通……”
“……婧公主不見了。”
最後一句總算換回景元帝神志,擡頭看向來人,那人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繼續(xù)道:“婧公主方纔還在錦華宮,可奴才近去一瞧,卻發(fā)現(xiàn)公主不見了,奴才們遍尋不著,似是出宮去了!”
景元帝手裡還握著司徒皇后的手,冰涼徹骨的,與雪一樣冷。他猛地自地上爬起,以劍爲(wèi)柱站直了身子,高賢忙去攙他,景元帝聲音低沉黯啞,似已老了半生:“去找!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婧公主!”
一生只得一個愛女,他的心已隨司徒珊死去,人卻要好好活著,去完成她的遺願。她的遺願裡,讓他憐憫她的兩個孩子……
景元帝忽地朝大殿見墨譽蓬頭垢面地靠在龍座之下,沉默地撫著胸口受傷的位置,不動,不說話,自亂髮與他相對,他不曾畏縮,卻也不曾逾矩,他等待著他的處置。
景元帝往昔銳利的眸子只剩灰敗,他蹣跚著在高賢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墨譽身邊,伸手要去扶他。
“陛下……”高賢忙替了他,命人將墨譽扶了起來,他們這些內(nèi)侍,只管遵旨行事,雖不懂景元帝的用意,卻會替君分憂。
景元帝不顧任何人的眼光,伸手拍了拍墨譽的肩,笑也笑不出來,只是牽強地扯了扯嘴角:“好孩子,是父皇讓你受苦了,勿怪你母后,都是父皇一人之過。朕答應(yīng)了你母后,活著一日,便護你一日,再不會讓你受苦。”
高賢等人瞪大了眼睛,已是知曉大半,什麼都不敢問,只是跪了下去,對著那個蓬頭垢面的少年跪倒……
“傷勢如何?”景元帝又問道。
墨譽眼眶一熱,似是頗受感動地拼命點頭。
然而,垂下眼眸時,他的眸色卻暗沉陰毒,看著滿地跪下的奴才,墨譽心裡絲毫不復(fù)初初入宮避禍時的膽怯與卑微,他甚至根本不曾領(lǐng)受景元帝的一絲關(guān)切,也不去關(guān)心景元帝的態(tài)度陡變是否因爲(wèi)死去的司徒皇后的囑託。他已不在乎真情幾分,虛僞幾分。
既然蒼天負我,既然大興負我,既然父母負我,那麼,我就讓你們所有人看一看,權(quán)勢集於一身肆意玩弄別人的感覺如何!那些騙了我、害了我,讓我淪落此番狼狽不堪的人,如何對付你們才能解了我的心頭之恨呢?你們說,我且聽著!
“陛下,七皇子沒了,黎貴妃……瘋了……您看如何處置?還有叛臣黎家一門……”
高賢瞅了一眼紫宸殿外橫屍在地的黎國舅,小心地問著。黎家協(xié)同晉陽王謀反,那麼,黎家一門無論老幼皆有叛國之罪。
景元帝對此無動於衷,幽幽嘆道:“韓幸傷及心脈,必死無疑,朕要將他的頭顱懸於城樓之上!派人去找婧公主,務(wù)必安全地帶她回來!”他的目光投向司徒皇后,腳步蹣跚著又走回去,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對朕來說,皇后……最是要緊。”
他的手輕觸著司徒皇后的面頰,已經(jīng)呈灰白色,他知曉再過不久,還會起屍斑,連這灰白顏色都不如。
他不肯讓奴才幫忙,執(zhí)意親自抱她,試了幾番才抱起,每走一步,身後的血跟著滴了一路。他仍舊是位居高位的皇帝,同時又是個失去愛人的可憐人,他低頭望著此刻離他如此近的臉龐,對她說著可笑的話:
“珊兒,恨歸恨,不愛歸不愛,我已錯到了底,帶累你一生孤獨。來世哪怕不肯再理我,能否讓我再見一見你?或讓你再負我一生,我不怒不爭不怨,悉數(shù)還了你如何?再得寸進尺些,能否與我合奏一曲離離原上草?我念著這曲子二十餘年了,一聽別人彈起來,就好像看到你站在草原上等人,夕陽很美,朝霞很美,我想牽你的手,可你等的人卻不是我……”
雪大,風(fēng)大,法華寺火光沖天,站在皇宮之內(nèi)也可望見,景元帝不由地駐足停留,未幾,又繼續(xù)邁步。墨譽跟在他身後,由內(nèi)侍攙扶著寸步不離。
往未央宮必得途經(jīng)御花園,御花園的池邊圍著一圈宮人,見景元帝來了,都紛紛往兩側(cè)跪下。
視線再無阻擋,終於知曉宮人爲(wèi)何圍在此處。
厚厚的雪地裡,七皇子百里明煦裹著一身拖地戲袍躺在那,從頭到腳都是水跡,池邊的雪空出了一個大窟窿,顯然是剛從池子裡撈上來的。
負責(zé)照看七皇子起居的大宮女和內(nèi)侍對著景元帝磕頭如搗蒜,渾身抖如篩糠:“陛下……下雪了,七殿下一定要出來玩,說是要去鐘鼓司找?guī)煾祵W(xué)那一曲霸王別姬,奴婢攔著,他就拳打腳踢,怎麼勸都不聽,後來……後來七殿下偷偷跑了出來,奴婢們怎麼都找不著,最後……還是認(rèn)出了冰碴子上的戲服才……陛下饒命啊!”
戲服太長,浸了水,天冷,他沒能爬上來,表情已凍得麻木。
景元帝看了一眼跪在百里明煦旁邊的黎貴妃,她已哭得肝腸寸斷,由黎家勾結(jié)晉陽王而發(fā)動的叛亂,最後卻發(fā)現(xiàn)他們欲扶持的七皇子因玩水溺死在了荷花池……那些掙來的權(quán)力地位,又有何用?
黎貴妃一瞥之下,望見了景元帝,聲嘶力竭地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腿,她不是要認(rèn)罪伏誅,也絕口不提謀奪皇位,只是哭:“陛下,陛下,求您救救煦兒!救救他!他才十歲!才十歲啊!陛下……”
但在黎貴妃撲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了景元帝懷身是血,已不再動。
黎貴妃呆了呆,又開始大笑,指著司徒珊笑:“哈哈哈哈,司徒珊!你也有今天!你……你終於肯死了!你死了就好了!什麼都好了!死得好!”
景元帝臉色一沉,開口道:“將黎妃帶下去。”
“是!”立刻禁衛(wèi)軍上前拽起黎貴妃。
黎妃一面掙扎,一面還是死死地瞪著司徒珊,望著望著,忽然滿眼是淚,她想起司徒珊白日裡跟她說的那句話——
黎貴妃滿心悲涼,見到景元帝的那刻,她已知曉黎家奪位失敗,可她的兒子卻死得太過冤枉。司徒珊哪怕是死了,仍舊不肯掃她一眼,用高貴的高貴和驕傲的姿態(tài)睥睨著她,彷彿在說,賤妾,我若想你去死,簡直輕而易舉,無論我肯不肯眨那一下眼睛,最後輸?shù)娜酥荒苁悄恪?
黎貴妃哭得癲狂,一雙美麗的杏眼牢牢地看準(zhǔn)景元帝,悲切道:“陛下,司徒珊真猖狂,她到死都猖狂,仗著陛下愛她,她這輩子都輸不了!可是陛下……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捂著一顆石頭心那麼多年,爲(wèi)何竟想不明白,你的心也像石頭一樣硬,臣妾捂了許多年,也捂不熱捂不化……”
這聲聲質(zhì)問撕心裂肺,在場之人無一不靜默,景元帝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黎貴妃見景元帝佇立原地,連一步都不肯朝她走來,她忽地擦了擦眼淚,將哽咽的哭泣忍住,回身爬回了兒子身邊,將他身上華彩的戲服扣好,又理了理他溼漉漉的亂髮,抱著他的頭壓在懷裡,喃喃念道:“煦兒,母妃再也不逼你讀書,你想學(xué)戲唱曲,母妃都教你……你父皇從來是別人的父皇,只有母妃是你的母妃……母妃後悔沒早點明白……下面冷,母妃陪你去,無論戲曲箜篌,母妃全都擅長……好好教你……”
忽聽“噗通”一聲,黎妃攜著七皇子跳入了荷花池子沒撒手,也再沒浮上來。荷花池的殘荷上落了厚厚的雪,掉下去的人只是發(fā)出一聲悶響,很快又恢復(fù)平靜。
景元帝沒有命人去救,也毫無再救的意義,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抱著懷走去。長樂未央,這是宮闕之名,也曾是他的夙願,只是未能如願罷了。
墨譽望著已平靜的池面,表情也無任何波動。他曾作爲(wèi)七皇子的侍讀,受了多少屈辱,無論是黎妃、百里明煦亦或是百里落,都曾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將他逼迫至如今的地步。他不會同情七皇子的溺亡,哪怕他曾是他的學(xué)生,又是他的兄弟。即便他們不死,他也不會放過他們。
他唯一真心惦記的,應(yīng)該是那個跑出宮去了的婧公主,天下間與他一般可憐的人只有她了,他們的命運原來如此緊緊相連。
找到她,讓她瞧一瞧,他如今已是皇室之人,莫再爲(wèi)了那個死去的病秧子與他爲(wèi)難,她要什麼,他也可以給了啊!莫再爲(wèi)了那個死人守寡,他已是天之驕子,終可拱手天下討她歡。
墨譽目不斜視地跟在景元帝身後,遠處是已坍塌的法華寺藥師塔,火光耀眼,他的眸
……
這一夜,盛京政變,法華寺大火,整個皇城一片狼藉,而天空大雪,天地一片雪白,一切血腥和紛擾覆了又現(xiàn)……若有人自西山鳥瞰,興許會感嘆這是一場畢生難忘的景色,美不勝收。
晉陽王世子韓曄憑驚世駭俗陰謀陽謀,以地下運兵道調(diào)遣兵力,由兵部尚書謝炎護送,自盛京突圍而出。鎮(zhèn)北大將軍杜皓宇叛國,陷司徒俊彥於陳州,青州總兵常銘德被害,東興戰(zhàn)火瀰漫,百姓民不聊生。
有人大勝,便有人大敗。
君執(zhí)迎來了一生逃。
城門封鎖,兩軍交戰(zhàn),而他的兵力駐紮在東興與大秦邊境,無論如何鞭長莫及。叛亂當(dāng)夜,他明明知曉他的妻的下落,卻近不了她的身。
韓曄何以有恃無恐膽大包天?因他已有萬全之策,從叛亂到逃亡,甚至何時開啓地宮之門,何時焚燬藥師塔皆有計劃。他以一人之力即便對付得了韓曄,可東興京衛(wèi)軍與洶涌而出的藩軍,豈是他能收拾得了的?
他不曾抓住韓曄的把柄,可他的把柄在韓曄手上,手旁無救兵,唯一能夠乘亂撈走的只有他的妻那副空空的軀殼。
經(jīng)由密道出城,一行人連夜奔逃。
密道里黑且安靜,只有火摺子亮著,誰也沒有說話,匆匆地趕著路。
忽聽得懷君執(zhí)忙停下,急喚孔雀:“瞧瞧她怎麼了,爲(wèi)何一直醒不了?”
自藥師塔上將她救下,君執(zhí)便一直患得患失,情緒失控得像瘋了似的,孔雀已解釋多次是被濃煙嗆著了,君執(zhí)又低頭去吻她,給她換氣,抱了幾個時辰都沒肯放下片刻。
孔雀黑鷹還有桂九常年伴在男人身旁,知曉此刻男人的焦急與往常哪一次都不同,這是一種對他自己無法言說的挫敗。
九州最驚採絕豔的大秦皇帝,弄得自己如同喪家之犬,從逼仄的地道逃生,最可怕的是,他幾乎保護不了他的妻——他接住了她一心求死的身軀,卻阻止不了她所受的傷害。
“主子,您冷靜些,現(xiàn)在是三更了,不消一會兒便會到達密道出口,也許屆時會有一場大戰(zhàn)。您先休息休息,婧公主只是累了,昏睡了過去,不礙事的。”孔雀勸道。
君執(zhí)根本聽不進去,他拿過水囊餵了一口水,又餵給她,洞裡冷得很,他的披風(fēng)都裹在她身上,卻還是冷得厲害。
君執(zhí)看了眼前路:“繼續(xù)行路,早些找個地方取暖歇歇,她有些受不了。”
“是,主子,您抱著累嗎?屬下……”黑鷹提議道。
說了一半,桂九擡手搗了他一下,黑鷹立刻說不下去,只得閉嘴,看他主子這架勢是絕不肯放了懷r />
然而,君執(zhí)才又走了兩步,懷起來,君執(zhí)才邁開的腳又定住,身體半蹲,讓她以自在的姿勢躺在他懷裡。
“婧……兒?”他出聲喚她,因太焦急,用的是本來的聲音,沙啞難聽。
百里婧半睜開眼睛,呼吸急促,艱難地開口:“藥……”
“什麼?”君執(zhí)不解,“要什麼?”
她難受地喘息著,又說了一遍:“給我藥……身上……”
君執(zhí)見她擡起手,才懂了她的意思,忙去摸她的衣襟,掏出了一個小瓷瓶來,他打開看了看,蹙眉問:“這是什麼藥?”
百里婧根本不管他,不聽他在說什麼,她也許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一把將他手了過來,將藥倒入了口/>
君執(zhí)阻止不及,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準(zhǔn)她吞,卻還是見一顆藥丸極快地滾入了她的喉/>
只有一顆藥丸,瓶子裡已經(jīng)空了。
從前墨問沒死時,他對她的一切瞭如指掌,可自從她守寡回宮,他對她再瞭解也還是隔著許多層。君執(zhí)瞇起眼睛,欲將空了的瓷瓶遞給孔雀瞧瞧。
“還給我!”百里婧探身去奪,她對這藥格外看重,竟像是失去了理智。
bsp;君執(zhí)現(xiàn)在對她心疼之極愧疚之極,什麼都依著她,一切都可從長計議,只要她肯跟他走……不,無論她肯不肯跟他走,他都必須要帶走她!
等將空了的藥瓶重新放回身上,百里婧這纔有了多餘的力氣去看君執(zhí)。她的臉被濃煙薰過,有點黑,起初爲(wèi)了趕路,君執(zhí)也來不及注意,這會兒她黑亮的眼睛看過去,白皙的面龐上那些灰燼便格外突兀,他忍不住擡起袖子去擦。
兩人四目相對,百里婧認(rèn)出了這雙眼睛,她的嗓子本就啞了,問出聲的話很刺耳,颳得耳膜疼:“是你?突厥大營”
君執(zhí)未再戴面具,他的面龐完全露在她的面前,儘管火摺子的光亮不過點點,她卻還是記得他的眼睛。
君執(zhí)想,“取次花叢”的那些夜晚她記不得了,也叫不出他的名字,真是可惜。
沒關(guān)係,若是叫不出,他們便從頭開始認(rèn)識,也不算太遲。
他笑,卻有點不大好看:“是我。”
百里婧揉著被他捏痛的下巴:“你還是這麼粗魯無禮。不過幸好,你沒死。”
她說著,掙扎著要從他懷裡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動不了,一動之下痛入骨髓,她不自覺一聲悶哼。
“婧……兒!”君執(zhí)關(guān)心則亂,忙抱住她,連口忘記。
百里婧在聽到他這聲呼喚時,身子劇烈一僵,腿上剔骨般的痛已忘了個乾淨(jìng),她緩緩地擡起頭來,重新看向近在咫尺的驚爲(wèi)天人的英俊面容,脣角顫抖,好半天才苦笑出聲:“我好像聽錯了,你……剛纔叫我的這一聲與我死去的夫君……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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