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了逢年過節(jié),湘綺平日裡也難得一見太皇太后。
這日裡守著鎏金銅爐的炭火暖暖,在暖閣內(nèi)聽著外面風(fēng)聲尖嘯,伴隨著屋內(nèi)笑語盈盈,丫頭們一會兒子柔聲細語,一陣笑聲跌宕而起,不知不覺中外面已是天色暗淡,鉛雲(yún)低垂陰沉沉,朔風(fēng)淒冷。湘綺才說把廊子上的鳥籠子拿進屋來,小心凍壞了小傢伙反是造孽,吟翠跑出去一陣子回來揉著指尖跺腳說:“娘娘,快看看,不過一轉(zhuǎn)眼兒的功夫,竟然下起雪了,沙沙的打了窗戶,奴才還不覺得,心想什麼聲音,這雪粒子都撲在臉上花做冰水了,纔想起下雪來?!边呎f邊去火籠上烤手,咯咯的說笑著。
湘綺淺笑盈盈,看著窗外的雪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雪粒子如撒鹽一般鋪了薄薄的一層白絨毯子在地面上。
“聽說往年裡太皇太后娘娘最好放生,逢了年節(jié)就要放飛一些鳥兒,放生一些烏龜活物。如此行善積德的人,誰想到到老了得了那麼怪的病,日日癱軟在牀上不能言語,也不能盡享天倫之樂,看兒孫繞膝了?!币鞔涓袊@著。
湘綺摸著小腹,也想起了太皇太后,忽然覺得罪過。這些時日了,都沒能去看望太皇太后。但一想起養(yǎng)頤宮那冷森森陰沉沉的夾道,冰冷的宮殿,心裡就一陣壓抑,忽然想到了閻羅殿,心裡就更是怕了。
這些時她將近臨盆的好日子,皇上就不來景苑宮居住,反是派多了許多嬤嬤宮娥伺候,彷彿她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要屏息提心吊膽,生怕出了一絲一毫的紕漏。只是越擔心的事,越是要出意外。
傍晚她吃了一碗?yún)㈦u羹湯,就懶懶的臥了睡。
睡到入夜反是沒了睡意,想起身又怕驚動了吟翠。
猛然間,一陣大喊聲敲鑼聲響起:“走水了!走水了!昭陽殿走水了!”
湘綺一驚翻身而起,吟翠也跑進來說:“娘娘別慌,似是昭陽殿走水了。想是天冷乾燥,草木容易爆火星子,不知是哪個丫頭打瞌睡了,又要死人了!”
湘綺想到玄慎那青黑的面頰,忙推了吟翠說:“別管這裡,你速速帶人去見皇上,爲了小皇子的福運,不要再開殺戒了!”
吟翠領(lǐng)命而下,寢殿內(nèi)冷寂一片,寢殿外卻是亂糟糟一片。
隔了窗紗,依約能看到映紅的一片天,不真切,卻是異乎常日。
“姐姐可還愣在這裡做什麼?”一個聲音。
湘綺一驚回頭,卻見小弟壽奴不知何時立在屏風(fēng)前,也不知來了多時?
“小弟,你怎麼來了?快來坐,那邊冷?!毕婢_拍拍牀沿,心裡一陣暖意,想是壽奴知道她要生產(chǎn),自己要做舅舅了,特趁了黑夜人不覺察來看望她。
“姐姐速速隨我走。你不是想知道是誰害了卓家,害死父兄,害了四姐姐淪落風(fēng)塵,害了壽奴斷了根兒嗎?”壽奴不容分說扔給湘綺一件袍子,玄色絳邊,夜色下看得清,湘綺一驚,愕然望他。
“怎麼,姐姐不敢了?還是要做皇后就不想爲家
門復(fù)仇了?”壽奴譏諷的話,如鋼針刺心。
“小弟,你知道了什麼?”湘綺覺得一股寒意襲面,毫無戒備。
壽奴一笑,哼了兩聲,轉(zhuǎn)身就走。
湘綺翻滾下地,披上袍子緊追。她只穿了睡鞋,漸漸覺得腳心寒涼,但是心裡的恐懼和提心吊膽讓她忘記了冷,隨了壽奴一路躲避輾轉(zhuǎn),漸漸向養(yǎng)頤宮方向去。
“小弟,你是去看太娘娘嗎?”她忍不住問,壽奴不答話,一味前行。
湘綺心裡七上八下,彷彿一張紙,捅破了就看到所有父母慘死的真相,但手在窗邊卻不敢上前,她怕,她心裡怕,不知怕什麼?自己千辛萬苦做官奴,考狀元,做女駙馬,入宮爲妃,到底是爲什麼?兩年前,她還是青梅般的少女,滿腹春心都是平淡如水。如今怕是黃河瀑布都不如她此刻的遭遇跌宕起伏了。
濃澀的藥氣,湘綺幾乎窒息,她一步步提緊了心隨在小弟身後來到太皇太后的寢殿,聽小弟說一聲:“太奶奶,姐姐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極爲平靜:“進來吧?!?
湘綺頭頂如晴空炸雷爆響,太皇太后的聲音。
微弱的燈光,昏黃的燈暈灑在蒼老憔悴的面頰上,蒼白中添了些焦黃的顏色。只那銳利的眸光從耷拉下的眼皮下射向她,箭一般刺心。
她徐徐跪下施禮,太皇太后吩咐:“虛禮免了,只有些話要對你說,不吐不行了。如今魏皇后倒了,靜貴妃死了,皇太后竟然都倒了,老四果然是個精明的主兒,我小覷了他!”
湘綺心裡一沉,太皇太后對玄慎有成見?這些人都是咎由自取,爲什麼說是玄慎的精明?
“孩子,太娘娘不會看錯你的。昔日在宮中頭一眼見你,太娘娘就想哭。你一個弱女子,水一樣的身子,家門遭難從天上落在地上讓人踩踏不說,竟然能擡起頭爬起來爲家門去伸冤昭雪,還生生的辦成了男人所不能的事兒,中了狀元,進了軍機堂,還鬧場笑話當了女駙馬。太娘娘本聽說你淹死了,還大哭了幾日,後來又見你起死回生入宮當嬪妃,就知道你不是個善罷甘休的。太娘娘就是被他害死了,也是後繼有人,不會讓他狼子野心得逞!”
說到這裡,太皇太后咳嗽不止,壽奴忙去爲她捶背,湘綺也湊過去。
太皇太后一把拉住她的腕子乞求:“湘兒,好孩子,好孩子,你答應(yīng)太娘娘,你要替太娘娘將這殺父弒君篡位的豺狼繩之以法,不能讓他得逞。你腹中就要有孩兒,待你生個皇子,就將此事公諸於衆(zhòng),讓這小皇子取而代之。你可以垂簾聽政,你的才學(xué)不會遜色於任何垂簾聽政的太后,輔佐幼主登基!”
湘綺雙腿一軟,眼睛都要瞪出眼眶。殺父弒君篡位?天下可還有比這更大的罪名?玄慎,不是說先皇傳位給四皇子,多年苦心栽培的四皇子嗎?西府到皇宮,玄慎吃過許多苦,苦忍勵志,終成一代帝王。不會,怎麼會?
湘綺頻頻搖頭,她聲音發(fā)抖,吐出的氣都帶了冰寒,
一層白霧隔在她和太皇太后間。
“太娘娘,不是的,不是的。四爺是先皇嫡出的皇子,親生兒子呀?!毕婢_難以置信。
太皇太后冷笑過後,揮揮手,伺候她的老嬤嬤去後面取來一個烏漆嵌蚌片精緻的菊花盒,打開看,一層層明黃的皇綾,從裡面一抽,竟然出來一紙包裹的詔書。
“……皇八子玄愷,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tǒng)。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
湘綺驚得目瞪口呆。她不信,又仔細看了一遍,確實沒錯。
太皇太后道:“不怪丫頭你不信,這殺父如豺狼者,亙古少有。你是不知,先皇后高氏過世,是哀家素厭惡她的做作,心口不一。婆媳失和也是常事,但是哀家更恨那魏嬪狐媚惑主。魏嬪狡詐,害死了高皇后,將四皇子玄慎貶去西府,去西府的事兒,也是哀家的主張。這小四自幼就心思沉,不似旁的孩子活潑童稚,更不似魏嬪的八皇子生xing純淨無他。哀家本想給他條活路,老此一生在宮外,誰想他是個有心機的,步步爲營回到宮中,設(shè)計去爭皇位。先皇何等聰明之人,幾次同哀家暢談此事,都說老四才幹是有的,用正了,利國利民;用歪了,怕是個大大的梟雄奸臣。幾次先皇惱了,狠狠的懲治責罰他,讓他斷了他念,甚至想送他去雲(yún)鵠書院遠離京城。只是這老四是個狡猾的,裝作痛改前非,心灰意冷,日日在宮內(nèi)讀書,還主動娶了魏嬪那jian人的侄女兒,證明他對魏嬪的衷心。還花言巧語迷惑了玄愷那傻孩子,不知如何的,玄愷只聽他一人的話。他裝出一副孝悌的樣子,人人誇讚他四皇子心xing篤實醇厚,先皇就掉以輕心了。誰想到先皇臥病以來,玄愷處處不安分,他卻在先皇身邊伺候。還允諾了先皇輔佐弟弟登基。一派胡言!”
湘綺聽得周身汗毛倒立,一陣陣冷氣襲心,竟然無從cha話。
“他買通了太監(jiān)宮娥,生生的悶死了先皇,篡改遺詔登基。先皇的真正遺詔,早由令尊譚鵬舉在數(shù)日前保管,驚聞先皇駕崩,令尊大怒,同哀家商議,要揮師進京勤王。是哀家優(yōu)柔寡斷,不想魏氏一黨藉機奪權(quán)生事,就按捺住了xing子穩(wěn)住令尊回邊關(guān)靜觀其變。玄慎他得知遺詔之事,就跪了三天三夜求哀家,痛陳利弊,說他是一心做個好皇帝,要重整河山,不然魏氏權(quán)臣當?shù)烂癫涣纳0Ъ揖妥源吮凰浗?。不久,就發(fā)生了魏氏一黨害死譚家滿門的事,他口口聲聲說是魏氏所爲,哀家也苦無把柄,更有他處處保護袒護你。如今想來,都是他高明之處。眼下,邊關(guān)是他的人,沒了魏氏沒了譚氏,魏家也倒了,下一個要剷除的眼中釘肉中刺就是哀家了。你可是明白了?若不是老四篡位一事被令尊得知,他焉能去害你全家?知道魏嬪被他除去,哀家才明白這一切的原委。他親生父親都能殺,更何況手足兄弟和祖母?”
原來如此。
“爲什麼昔日你入宮來,爲保全你,哀家賜你半截玉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