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愷翹個嘴側頭用紫竹箸在一碟子淮山炒青豆中隨意挑揀青豆吃，冷不防玄慎一箸條敲在他手背上，狠狠瞪他一眼，屋裡立時鴉雀無聲。

湘綺忽然記起了大哥明浩，去年八月中秋時，小弟壽奴也侍寵而嬌的用牙箸在碗碟中挑揀魚米吃，被大哥明浩一牙著打紅了手背，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間衆人哄的哄勸的勸，爹爹平日疼愛壽奴，反對大哥假以辭色。湘綺心裡不平，同妹妹雲錦一唱一和地譏諷爹爹偏心，她舌尖嘴厲，幾句話排揎得爹爹啞口無言，反是惹得衆人大笑。

周嬤嬤耳朵極靈的，一絲一毫的動靜都無法逃過她的耳朵。她嗔怪地將手伸向玄愷，湘綺忙去扶住她皮膚褶皺的手遞去玄愷拿紅痕微微隆起的手背上。周嬤嬤心疼道：“偏偏要去招惹他，這回舒坦啦？”

又嘆息道：“宮裡規矩多，是膳食多半是御膳房安置下的，吃什麼，喝什麼，規矩多，又不隨意，便是尋常人家的肉方都未必能隨意吃到的。偏是八爺是個吃肉的。”

湘綺才記得幼時隨孃親入宮給太皇太后請安，那膳食都是精緻的碗碟盛來，密匝匝擺滿一桌很是壯觀，但吃是各樣只能嘗一口，色香倒也不錯，只是味道大同小異的，也不見什麼傳說中的山珍海味如何好吃，反不如家裡自在呢。

湘綺掩口暗笑，玄愷氣惱道：“你又笑得什麼？”

“哦，看來萬歲爺的竹筍肉比嬤嬤家的玫瑰腐ru肉好吃呢。”

衆人哈哈大笑，平日不茍言笑的卓梓竟然笑出聲，玄愷一臉窘態，狠狠瞪了湘綺一眼道：“纔不過幾天，你就倒戈了。”

他無意說，她卻有意聽，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還不去看看那罈子肉可是燉好了，看把八爺急成什麼田地了？”周嬤嬤笑著，露出那口豁牙很是有趣。

彷彿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湘綺心裡卻苦澀難言，怕過不幾日，她就要人頭落地了。只是皇上是何打算？竟然不動聲色，粉飾太平，還讓她茍活在他龍椅下。周嬤嬤怕是不知情的，卓梓不動聲色，只是玄愷的神色彷彿堅信她不會被治罪。如今那鍘刀懸在脖頸上，怎麼不令人心七上八下的。

這日，湘綺立在窗旁，金銀錯雲紋博山爐香菸嫋嫋，她輕撥炭火，龍腦香香餅投在雲母隔火的上，香籤子捅捅香灰，香薰蓋子蓋上，香氣中含了淡淡清涼

入脾。

周嬤嬤讚道：“嗯，這龍腦香怕是摻了其它的香料，味道不同呢。”

“是放了些沉香屑。”她說。

周嬤嬤總愛撫弄她的手，似要摸索出她的心思，偶爾同她談論起卓梓少時的往事，更是讚不絕口。

“那年大郎被送來西府時，才六歲不到，可舉止做派持重沉穩，反賽過多少十六歲的小後生。也是同我們四爺投緣，就在那清苦的地方下牢獄般度過了六年光景。”周嬤嬤回憶往事，滿是嘆息。

“那如何離開的那西府呢？”湘綺對那神秘的西府滿是好奇。

“當年來到西府，只是說四爺發疹子，不宜居在宮中。後來娘娘遭難入冷宮，四爺回宮的事兒就益發沒個人提起。四爺自幼聰慧，五歲上下就由宮裡的老太傅樑閣老親自開蒙，這一到西府，讀書的事兒也沒人再提起了。還是老身督促高公公去使銀子託人去問，後來是樑太傅在皇上面前開口，這才安排宮裡的太傅來教四爺讀書。可誰個願意來應這差使呀？拖拖沓沓足有三個月，宮裡才勉強派來位翰林院的學士，書講得如何老身也不知道，尋個伴讀的大臣家子弟也不可得。後來卓侯爺家的大公子就被送來了，一來就是六年……及至後來，突然間皇后慈悲收養了四爺，本是回侯府的卓大公子不知因何被送去了千里之遙的雲鵠書院，老身捨不得呢。這兄弟二人長亭相送，哭得淚人一樣，拉個手挽個馬繮依依不捨的。這後面，大郎也曾回來幾次，次次回京，他二人都是抵足而眠格外親熱的。只是這兩年，皇上出息了……”

湘綺一直覺得好奇，卓梓爲什麼不肯回朝廷，難道只爲了閒雲野鶴的志向？爲了那顆無拘無束的飄逸的心？只是魏皇后當年爲什麼突然要收養了四皇子玄慎？她依約記得聽人傳言，先皇后也是個狠辣的主兒，之所以被廢，朝野都是流傳她親手殺死了魏娘娘新誕的嬰兒，惹得龍顏大怒，只是傳聞畢竟是傳聞，若是先皇后殺死了魏娘娘的親生之子，魏娘娘以德報怨可還真是大度賢德呢。

她忍不住問：“皇上十二歲了，怎麼突然就入宮呢？”

周嬤嬤順手摸過針線笸籮，拿出絲線打絲絛絡子，雖然看不見，手下極其麻利的。她說：“或許是緣分，還多虧了八殿下當年的逃來西府呢。”

湘綺仔細聽，心想從這些往事中揣摩出些什麼。恍

惚間，湘綺記起此前一些聽似不羈的流言，說先皇后巫蠱之術謀害太皇太后和魏妃之子，被打入冷宮，連驚帶嚇不過半年光景就薨了。此後魏妃扶爲皇后，統領六宮，生了兩位皇子一位公主都是極受皇上寵愛的。前年裡新皇即位，竟然是廢后所生的四皇子玄慎，令多少人驚破了眼，始料未及翻牌後竟然橫殺出這麼位平日被冷落的皇子。依祖制廢后之子是不得克承大統的，只是偏巧這位四皇子是魏皇后的收養在宮中待如嫡子，如此這般就即位登基了。此事民間的流傳頗多，有人竟傳說魏妃所生的八皇子非是皇上的骨肉，更有人傳說廢后死得冤枉，皇上有意在補償四皇子……她目光呆呆地望著玄愷出神，不想玄慎的目光投來，刺得她猛地一個激靈，心驚肉跳，如犯事被擒下一般，忙垂下頭，將個思緒收斂起來。

周嬤嬤如數家珍般講述那些珍藏在心裡的往事：“四爺送八殿下回宮，宮中上下驚駭。多少人落井下石硬說是四爺有意蓄謀劫持八皇子蓄意不軌，要爲先皇后報仇。皇上氣惱得審賊一般的邊打邊審，四爺就是一言不發。多少年後提到此事，四爺說呀，那個情景，皇上在氣頭上，娘娘也是傷心欲絕，說出實話，誰也未必肯信一個兩歲大的孩子會自己爬去四爺的車上。後來那鞭子抽打得狠了，四爺生生地背過氣去。這時候，兩歲的八皇子掙脫ru孃的手，張個手衝向四爺，嘴裡不停地喊著‘哥哥哥哥’，這忽然間就會說話了，開口的第一聲不是喊爹孃，竟然喊兄長。在場的娘娘們和太監宮娥呀，就連皇上都驚了。皇上不信，就抱起八殿下讓他喊‘父皇’，八殿下就搖頭。皇上一怒呀，繼續要打四爺，誰想八殿下脫口而出說‘爹爹，不打哥哥。’那可是一句整整的話，直唬得老主子和娘娘都驚得不信。後來有人說，昔日八殿下出生時，就有高人術士算卦，說是八殿下命中有十八劫，要靠個生辰八字相輔的貴人一旁庇佑纔是，這八殿下貴人語遲，怕就是逢了四爺才鴻蒙大開的。”

湘綺如聽傳奇，好奇地望著周嬤嬤目不轉睛地聽，周嬤嬤直視前方，空洞的目光，看似心中無限憧憬。

湘綺心下暗想，廢后之子當上皇上，委實的不易，其中經歷的坎坷受過的委屈怕無人得知呢。越是得來不易，就越是珍惜，小心謹慎生怕失去，如履薄冰一般。難怪這年輕帝王看來反勝似老夫子一般的城府頗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