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家女
今天是大集會的第一天,大家都很忙,沒人會留意小傻又鑽了出去。他按著往常的路徑,走向目的地。他想在涼涼的石階上坐一會兒,數數天上的星星。那個地方入夜後很靜,平時連老鼠都沒一隻,更別說人了。
一出來才發現下雨,小傻沮喪得很。像這種混出來的日子並不多,而他不喜歡溼漉漉的天空。任憑他怎麼想象,也沒料到今夜能看到這番景象,夜雨中有兩個正打得不可開交的人。他悄悄躲在木箱空隙間,小心探出腦袋。
打人他常看,自己也常被打,因此從不知道原來打架也可以打得很漂亮。那個女孩動作輕盈,出拳收腿一氣呵成,跳起來竟有半人高。蒙面人攻防自如,身體靈活,常常出其不意,變幻莫測。兩人的共同點都是快,快打快攻,被打到也不見他們叫疼,手不停腳照踢。兩人旗鼓相當,打得好不精彩。雨在他們身側飛揚,濺起金色。小傻看呆了,他覺得那就是兩隻翩翩的蝴蝶,彷彿振翅就會高飛。
突然,蒙面人抓住女孩的手腕,一拳打中她前胸。她整個人失去平衡,倒在地面,距離小傻藏身的地方不過數米。小傻嚇了一跳,反射性得拍拍胸口,沒留意身後搖搖欲墜的木箱堆。
(以下恢復第一人稱)
我中了他的拳頭,跌在地上,胸口發悶。這人好強!不是跆拳道或空手道,是中國武術,結合現代打法,不花哨,反應快而準,招式見力道。
“你挺能打的。”他沒有乘勝追擊,右手捂一下臉,火辣辣得痛,而且身體其他部分也隱隱作痛。當然是我的傑作。
“你也不錯。”我的小腿被他掃到,手臂被他隔開,疼痛感正蔓延。以前和老師交手,畢竟只是練兵。這算是我的第一場架,居然遇到這麼好的對手。
我站起來,朝他走去。鐵了心,今天一定要看到他的真面目。
“還打?”他似乎沒想繼續。
我嗯了一聲,左掌劈出去,看似凌厲,其實是假動作。他果然上當,反手抓住我左臂,往後甩。我右手伸到頭上,再攻他的咽喉。
“別動。”一根藍色的簪子離他的喉頭不過幾毫米。
黑髮如瀑,瞬間沾上雨花,星星亮。
他的眼睛發光,盈滿著笑意,確定我不會傷他。我的手伸過去,眼看就能揭開真面目。
這時,我看到了小傻。他以爲那聲驚呼很小很細,我卻聽得清楚。他身後高高的木箱堆已經晃得很厲害。
“小心。”我邊提醒他,人已經往那兒趕去。
我踢飛幾隻下落的箱子,及時將他拉出來,全身護住。有一兩隻零星砸在身上,痛得我直抽氣。
當一切歸於平靜,我擡頭再看蒙面人站的地方時,他早溜了。機會稍縱即逝。
“手臂流血了。”聲音悶悶得從下方傳來
我以爲他受了傷,又意識到他因爲我的姿勢動彈不得,趕緊鬆開他。不顧三七二十一,拉開他的袖管一看,不由倒抽口涼氣。姑且認爲瘦骨嶙峋是所有少年的特徵,上面遍佈著淤青,新舊疤痕,還有灼傷,簡直慘不忍睹。
“不是我,是你流血了。”他淡淡地說,慢條斯理抽回那兩根蘆柴棒,捋平衣袖,望著我。
我這才注意到他長得非常好看,不是陽剛的俊,而是陰柔的美。微微上挑的鳳眼,秀氣的鼻子,優雅的脣型,大約十三四歲。男生女相這個詞躍入腦中,如果不是因爲超短黑髮,衣著灰暗,說他是女孩子,我也相信。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一扭頭避開。我挺不好意思,退開幾步,檢查自己的傷勢。左手臂在流血,被尖銳的木頭扎破,不過傷口不深。
“爲什麼要救我?你根本不認識我。”少年問,啞啞得帶著雜音,象公鴨嗓。
我一愣,這還有爲什麼,難道看他死?
“這麼晚了,小孩子不該出來。”我答非所問。
“明天我就十七歲了。”他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我再次打量他,十七歲?瘦得像竹竿,比我矮大半頭,只比我小一歲?是我太老成,或是他發育太晚?心裡自動自發選了後者。
“哦。快回家吧,淋溼會感冒的。”我說著,左右看看,沒半個人影。“再見。”
走了幾步,我回一下頭。少年站在那兒,透過細密的雨簾,彷彿在看我。快走到巷口時,我禁不住又回頭。他依舊一動不動。燈光下,影子顯得那麼寂寥,在雨點中碎碎片片。那張蒼白的臉藏在昏暗中,卻透露著灰敗和死亡。就在一瞬間,因爲說不清的酸楚,我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又朝他走回去。
“你叫什麼?”我看著他茫然的表情。
“小傻。”他說。
連名字都浸在苦茶裡那般澀口。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你可以叫我阿鴻,朋友們都那麼叫我。”自我介紹。
“阿鴻?”他說。
“現在我們就是朋友了。如果明天晚上你有空,我們能在這兒見面嗎?”
“不一定。”那要看他能不能有今天的運氣。
“沒關係,反正我等到你九點。”自作主張。
沒等他回答,我走到巷口,揮揮手,不再回頭。
後來小傻對我說,他永遠記得那夜發生的事,也永遠記得我的笑容。他還說,那是他懂事以來,擁有的最溫暖的記憶。
到家時,近午夜。我破天荒地在這時候走進肥仔食記吃宵夜。只有不夜城,纔有那麼多兢兢業業的客人。貼著廚房的那張小桌,早成爲我的專用。
“阿鴻,才下班啊。”那次爲我說公道話的夥計跟我很熟了。
“嗯。肚子好餓,你幫我拿點吃的。”肥仔的許諾,讓這家餐廳成爲我的大後方,早上牛奶都加熱好送到面前。
“好,馬上來。”他推開廚房門,我看見肥仔在裡面忙得熱火朝天。
吃完東西,回家洗澡,換上乾淨的家居服,關上大燈,拉亮矮櫃上的檯燈,蜷在沙發裡看書。當掛鐘走到一點時,我聽到門鎖轉動,肥仔回來了。
“還沒睡?”即使不夠明亮,還能看見他眼皮下黑黑一圈,很累的樣子。
“等你。”我合上書本,整個人在明黃中。他暗我明。
“爲我等門?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他誇張地乾笑兩聲,卻無人捧場。
我在光明裡看他,一些畫面浮起沉落,又一些記憶回溫更新。
“不管你,我去洗澡。”他往房裡走。
啪——燈熄。
“搞什麼?停電了?哎呦——”重物倒地的震動。
“誰?誰踹我?”又是一聲哀號。
啪——小型手電筒的光直直照在肥仔臉上。他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身上承載著一個人,就是我。
他用手遮擋著強光,沒好氣地說:“你想幹什麼?”
“審你啊。”我早知道他會裝。
“神經。”他還敢罵我。
“我再怎麼神經,也沒變裝癖,大鬍子先生。”我笑逐顏開,“還是叫你蝙蝠俠?”
“你到底說什麼?”他演技高明,疑惑不解的神情,絲毫沒有破綻。
“好,我從頭分析,讓你心服口服。”我站起來,押著他坐進沙發,打開燈。
他變得嘻皮笑臉,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篤定我拆不穿他的把戲。
“首先是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間。我纔來沒幾天,你就開了餐廳,太巧合。”我當時覺著怪。
“這也算證據?你都說太巧。世上巧合的事那麼多,你懷疑得完嗎?”他要爲自己辯護。
“接著你又要求分租房間,正好就近監視我。”小區裡空房又不是沒有,爲什麼要和我擠?
“那是因爲你房子離我餐廳最近。我有多懶,你不知道?”他高看對手了。
“在公司撞到我的那天,你開口的第一句話忘了掩飾自己的聲音,當時我只覺得熟悉。後來你故意變聲,反而引起我的好奇。我擡頭,正好看到你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改變他的外貌和膚色,眼睛卻能出賣他,尤其是像你那麼有特色的。”
“哦?我眼睛有什麼特色?”他很想知道。
“象小狗一樣,瞳仁很黑很大,眼睛很圓很亮,撒嬌得時候,亮滿星星。困得時候,眼角下垂,卻依舊維持著半圓,很辛苦很可憐的樣子。”我忍著笑。
“說了半天,就是我長得象小狗?”他對這種恭維可不受落。
“對啊,所以一見難忘。”我調侃。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
“本來單憑這些是不夠的。誰知,今夜又讓我遇到你。你說話的語氣和方式更讓我肯定,這個人一定很熟悉我。你在門口設置防盜警報,不是爲了門禁,而是讓我以後能提前告訴你我的動向。我在這裡無親無故,除了你這個室友,還有誰能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如果我沒猜錯,那張光碟恐怕也是你的傑作吧。”
“你平時愛看偵探小說,沒想到入迷到無可救藥了。簡直天馬行空,不知所謂。我是個廚師,和你口中的神秘人根本沒關係。我很累,拜託你放我去睡覺。”他揉揉眼睛,半耷拉的眼皮正形成他的特色。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今晚你有沒有出去過?”我成竹在胸。
“沒有。今天客人比往常多,我一直在廚房裡做事,店裡夥計可以作證。”他嘲笑似得瞄我一眼,“凡事要講證據,顧大偵探。”
他已經起身,剛要踏步。
“你的鞋子怎麼沾那麼厚的泥?廚房裡漏雨還是地板爛了?”我質疑,他的人證都得看他眼色,怎能信?
他身形一頓,“我記起來了。海鮮店的陳記晚上送貨來,我幫忙搬貨,大概沾了車輪上的泥。他也能爲我作證。”
“幾點鐘?”
“大概九點左右。”他說話明顯底氣不足。
“是嗎?這場雨十點以後纔開始下的。”我微瞇雙眼。
“我沒看時間,記錯很正常。”他的馬腳越露越多。
“陳記出名怕老婆,十點門禁,街坊鄰居人人盡知。你該不會又忘了吧?”輪到我嘲笑他。
他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變換豐富,而且色彩繽紛,最後留下高深莫測。我讀不懂,不代表我放棄。
“這樣東西你認出來沒?”我手上拿著景泰藍髮簪,“它很銳利,差點刺穿你的咽喉。還有一個好處是帶有夜光粉,近距離能沾上皮膚。現在你明白我爲什麼要關燈了?”
他反射性摸向喉嚨,這個動作爲我的最終審判一錘定音。
“你究竟是誰?”我聲音不大,卻毋庸置疑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