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019留下來,讓我珍惜你
見到賀蘭雪,她咕嚕了聲,“你醒了?”然後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
賀蘭雪怔了怔。
他原以爲伊人見到他是會開心的,畢竟,她會求炎寒救他。
可是伊人此時的平靜,讓賀蘭雪有點猶豫了峻。
面前的背影,小小弱弱的,似乎伸手就能全部握於手心,又什麼都把握不了。
他不敢再叫她。
伊人重新睡著了,這一次,沒有再打呼嚕,卻睡得極其香甜,呼吸均勻,彷彿天下一直都太平著。
賀蘭雪發了一會呆,就要自己坐起來,他剛動了動,伊人一骨碌地搶先坐起鯽。
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可是嘴脣輕抿,很堅決似的。
“伊人……”賀蘭雪徹底糊塗了。
伊人看了他一眼,然後翻身下牀,摸索著找鞋。
“怎麼了?”伊人種種怪異的行爲,讓賀蘭雪有點不知所措了。
初時醒來,見到伊人,賀蘭雪心中是滿滿的安寧,彷彿有什麼實實在在的被握在手心裡一般。
那種存在感,可以安慰一切。
然而轉瞬間,他又不確定了。
不確定伊人是在自己手心裡的。
伊人終於找到了鞋,毛手毛腳地穿上,正打算往前走,可能因爲動作太大,還未起步,只聽‘啪’的一聲,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五體投地,雙手很藝術地往前趴著。
“不要難過。”賀蘭雪正打算去扶她,伊人的聲音,從地底悶悶地傳來,“我走了。”
沒頭沒腦的兩句話。毫不相干。
可是賀蘭雪卻懂了。
她勸他不要爲容秀的事情難過。
她說她也要走了。
“爲什麼?”賀蘭雪的聲音突然沙啞,方纔還靈動的眼神忽而黯淡,他沉沉地問:“你也要離開我?”
伊人趴在地上,既不爬起來,也不說話。
……
……
……
……
兩人僵持了一會,伊人終於歪歪斜斜地站起身,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伊人!”賀蘭雪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聲音有點急。
那是從未有過的狀態。
伊人轉過身,很平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絲毫責難或者慍怒,只是平靜,淡淡的,沒有雜質,像一碧如洗的天空。
賀蘭雪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她爲他擔心,爲他奔走,那麼懶的人,還爲他幾夜沒有睡好。
他卻早已佈置好一切。流放,是爲了躲開浪峰,喝藥,是在知道鳳九會來的前提下。他什麼都有後著,他什麼都成竹於胸。
也許容秀的選擇終究還是傷了他,可是在此之前,難道他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準備嗎?
易劍必是奉了他的命,方去接鳳九的。
而鳳九,便是他給自己留下的退路。
除非容秀當場殺了他,除非她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給他一個痛快。
否則,他絕對不會死,也絕對不會讓自己像一個笑話般活著。
而在這種種算計裡,伊人算什麼?
她對他不離不棄,可是到頭來,他並不需要她。
乃至去找賀蘭欽的行爲,都不過是多此一舉而已。
伊人也不覺委屈,更不會生氣,只是覺得自個兒挺多餘的。
不知道爲何,她在意這種多餘的感覺。
兩人目光相對,其實什麼都沒說,但已經什麼都說了。
甚至於連自己都說不出的東西,也一併說了。
眼睛,永遠是最不可思議的窗口。
賀蘭雪的嘴脣動了動,卻無一言可發。
伊人復又轉回身,朝門口搖搖晃晃地走去。
等她終於到帳簾邊時,賀蘭雪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再次開口,“留下來?!?
“留下來,我會珍惜你。”他說。
無比真誠。
真誠得連賀蘭雪自己都不可抑制地發顫,心中有種溫情脈脈的東西涌出來,淹得他不能呼吸。
這一次,她沒有回頭,而是停住腳步,伸手撓了撓頭。
“忘憂草沒有讓我忘記任何東西,卻讓我徹徹底底地經歷了一次從前的種種,我看到了瀕死的母后,看到了父王站在城牆邊盯著我的眼神,看到了大哥那晚放在我脖子上的匕首,看到了小容,也看到了那碗粥——可是心卻很平靜,平靜得像長殼一樣?!辟R蘭雪盯著伊人的背影,繼續道:“伊人,你想將我一個人留在殼裡嗎?”
伊人終於沒有再撓頭了,而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望天道:“賀蘭欽讓我告訴你,小容皇后在他那呢。”
說完,她是真的走了出去。
沒有遲疑,沒有留戀,就像
她做其它事情一樣——這是一件極其極其平常的事情。而且,也本該如此。
這棵樹,不需要她的施肥,已然茁壯。
茁壯得遮天蔽地,樹影森森,沒有她的角落。
賀蘭雪稍一恍惚,伊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野裡。
行轅外,鳳九正極專心地把玩著杯底殘留的茶葉,看著薄薄的葉子捲了起來,萎縮下去,他又用手指將它展開,自得其樂。
易劍站在旁邊,並不插嘴,而是小心地觀察四周的安全。
裴臨浦在陸川來時及時退走,現在隱身何處,易劍也不知。
所以,他不得不小心。
聽到腳步聲,鳳九擡起頭來,看見伊人,他微微一笑,問了聲,“娘娘,王爺醒了嗎?”
“厄,醒了。”伊人老實地回答,腳步未停。
鳳九略覺奇怪,又問了一句:“娘娘可是要去哪裡?”
伊人的腳步立馬頓住了。
是啊,要去哪裡呢?
她看了看鳳九,又看了看周圍,一臉茫然:目之所及,全是陌生的人與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景象。
曾一度,她以爲這裡是有她的玫瑰的,而現在,只覺空茫。
去哪裡?
“如今世事叵測,即便娘娘與王爺之間有什麼不愉快,也不用急著離開,娘娘還是與我們在一起安全許多。”鳳九雖然搞不清狀況,但是直覺也知道,她與賀蘭雪之間一定有什麼沒達到共識。
鳳九本來也不甚瞭解伊人,此刻見她表現,以爲是小女子的撒嬌耍賴。
伊人捏著手指,低頭思忖著。
似乎被鳳九說動了。
鳳九略略放下心了,又示意易劍進去,詢問賀蘭雪事情的始末。
然伊人其實並沒有想鳳九的話,她決定離開時,便沒有一刻想要再留下,沒有一絲一毫勉強留下的意圖。
她只是在想——該何去何從?
最後的最後,她想起十一,想起嫁到了丐幫,似乎能養得起她的十一。
伊人重新雀躍起來,腳步重新邁了出去,很有活力的樣子。
生活,果然處處轉機啊。
伊人從不知絕望兩字怎麼寫。
……
……
……
……
鳳九本暗自慶幸,哪知伊人重新向外走去,他又阻止不得,只能奇怪地看著伊人搖搖晃晃的背影,一邊等著易劍從行轅裡出來。
“鳳先生,快進去,王爺吐血了?!边^了沒多會,易劍匆匆忙忙地從行轅裡走了出來,急聲叫道。
鳳九臉色一變,也顧不上其它,連忙疾步向行轅走去。
到裡面一看,賀蘭雪正扶著牀榻喘氣,地上有一灘暗紅的鮮血,觸目驚心。
“王爺……”鳳九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他身邊,伸手去搭他的脈搏。
“她走了嗎?”賀蘭雪沒有詢問自己的情況,而是焦急地問起伊人。
“屬下這就將娘娘追回來?!币讋︺读算叮会岷唵蔚匦辛艘欢Y,毅然道:“就算是用強的,也會將娘娘留下?!?
賀蘭雪沒有再說話,他已經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易劍擔憂地看了自家王爺慘白的臉,又用目光請示了一下鳳九,這纔出去。
……
……
……
……
鳳九的眉頭越鎖越緊,待易劍出了門,他沉下臉,那雙溫和含笑的眼睛,變得無比犀利,滿是責難,他盯著賀蘭雪問:“王爺,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賀蘭雪勉強一笑,喘息許久,才輕聲嘆道:“被你發現了。”
鳳九久久地盯著他,眼中的慍怒,漸漸轉爲平靜。
“你本不必這麼做?!兵P九淺聲道:“那些不想記得的,忘記就好,何必要用猛藥,寧願傷害自己,也要記得那麼清楚。”
食用忘憂草,即使不至於失憶,那些不願意記得的事情,也應該會忘記。
但是賀蘭雪什麼都不曾忘記。
因爲他在第一次甦醒的時候,自己服藥了——那藥的副作用極大,這也是鳳九遲遲不肯給他服用的原因,輕則吐血,重則傷及肺腑。這樣做太冒險太沒有必要,也對自己太不負責任。
“爲什麼要難爲自己記得那些事情?!兵P九又道:“能忘記,不知是多少人的夢想?!?
“我不能忘?!辟R蘭雪垂下眼眸,清淡而堅定地說:“很多事情,我對它是有責任的,如果逃避了,也是逃避自己的責任。鳳先生,讓你爲難,很抱歉?!眕
鳳九微微嘆了聲。
半晌,才低聲交代道:“最近不要動氣,也不要與人交戰,精心休養半月,我再看能否找到草藥將其毒性化解。”
“先生費心了?!辟R蘭雪點點頭,臉色愈顯蒼白。
“剛纔……”等了一會,鳳九又想起那個奇怪的伊人,淡淡問:“娘娘可是因爲容後的事情,與你生氣了?”
賀蘭雪搖了搖頭,苦笑道:“她不是會生氣的人——只是我讓她失望了?!?
賀蘭雪的聲音尚未落下,易劍手下的一個侍衛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見到賀蘭雪,頓拜在地,“王爺,易大人被裴丞相困住了!”
裴若塵折回到裴臨浦身邊時,裴臨浦早已黑著臉,幾近憤怒了。
“爲什麼要去攔住虎符?”他沉聲問自己曾引以爲傲的兒子,“你可知道,一旦我們拿到虎符,就能向陛下證明賀蘭欽有心幫賀蘭雪,賀蘭欽倒臺,夏侯便再無敵手,裴家的地位,才能永固——”
裴若塵並不辯解,只是斂眉束手,恭謹地立於一側。
“難道是因爲那個丫頭?”裴臨浦眉毛一軒,剛剛壓抑下去的怒火,再次翻騰起來:“你因爲她與悠公主鬧得如此不愉快,這一次,甚至爲她放棄了打擊賀蘭欽的機會,你……就算年輕人一怒衝冠爲紅顏,好歹對方也應該是個紅顏吧!”頓了頓,裴臨浦又莫名地加了一句:“如果她是息夫人那樣驚才絕豔的絕色佳人,哪怕你放棄江山,也是值得的。可是,伊人又算什麼東西?!”
裴若塵擡起頭,有點驚奇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對於父親背叛息夫人的種種傳言,裴若塵聽了許多,但他從來不敢親問父親事情的始末,裴臨浦也從未提起過。
在裴家,‘息夫人’三個字便如禁令一樣,根本無人提及。
只是沒想到,父親會在這種情況下,在此時、此刻,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姿態,提起這個名字。
而當他提起她的時候,他的語氣與態度,也不像裴若塵以爲的那麼客觀冷靜。
他幾乎是崇敬她的。
作爲世人公認的‘息氏叛徒’,裴臨浦竟然是崇敬被自己背叛的主子的。
裴若塵心中一動,彷彿知道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裴臨浦也似乎發覺自己的失言,沉默了一會,然後整肅容色,很認真地問:“若塵,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小丫頭?”
裴若塵淡淡擡眸,淡淡回答,“是,但情況並不是父親所想的那樣。”
“哦?”裴臨浦到底是做丞相的素質,只因爲面對自己的兒子,所以才格外暴躁一些。他並不是聽不進別人說話的人。
“我喜歡她,但是不曾對她有非分之想?!迸崛魤m坦然道:“無論出於什麼願因,我娶了賀蘭悠,就會一生一世忠誠於她,對她好。至於伊人——我也想對她好,可只是出於朋友之義,出於本心而已。”
裴臨浦沉吟不語,黑黝黝的眼睛,利劍一般地看著自己兒子。
所有人在這樣的注視下,都有種被看穿的感覺,膽子小的人,甚至有點瑟瑟了。
裴若塵卻只是無比淡定地回望著裴臨浦,因問心無愧,所以坦然自若,“我也不會爲伊人放棄任何東西?!彼f。
“那虎符的事情,怎麼解釋?!迸崤R浦的目光終於柔和了一些,又問。
“攔住虎符,恰恰是爲了裴家?!迸崛魤m不忙不緩地解釋道:“父親常對我說,陛下對容家之所以若即若離卻從沒有真的削減容家的權力,是因爲他需要容家來剋制您。那麼,您爲什麼不明白,賀蘭欽也是陛下用來剋制夏侯的一個棋子?既是棋子,陛下是決計不會讓人輕易將它拿走的。到頭來,裴家反而與會賀蘭欽成敵,兩雄相爭,天朝定會生亂——如今強敵在野,江南也因爲災荒而有了內亂的苗頭,天朝不能不再亂了,身爲臣子,一心爲國方是正道,實在不宜再爭權奪勢。”
聽完裴若塵的話,裴臨浦只是冷冷一笑,“這麼淺顯的道理,難道爲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