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芷苑到乾清宮的這段路途，唐菲已經走過了無數次。

沿途的風景早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這條路，每次走得心情都不盡相同，經歷更是不盡相同，卻沒有一次如同今日一般，讓唐菲刻骨銘心。

以前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可是唐菲如今卻只希望時間可以慢些，再慢些。

最好讓這條路化成永恆，永遠都不會走到盡頭。

乾清宮的燈火通明，高高的鳳凰樓矗立在乾清宮光亮的院子裡，就像是一個黑暗的巨人，默默的挺立著，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世上的一切悲歡離合。

寒風肆虐，萬物蒼生在寒風摧殘下，俱都衰敗枯萎，臣服於天寒地凍之中。

就連乾清宮門前的那兩株蝴蝶蘭也毫不例外。

記憶中這兩株蝴蝶蘭一向開得極美，就如同蝴蝶展翅般隨風翩翩起舞。

可是如今呢？在這白雪皚皚之下，連葉子都沒了，只有兩從光禿禿的殘根，就像是兩坨枯黃的爛草。

常化全小心翼翼的躬著身子幫唐菲開了門。

他表情凝重，態度恭敬又小心，似乎與往常一般無二，一舉一動卻帶著鄭重其事的低沉。

唐菲忽然便有些無措。

乾清宮的大門，就像是一隻長著大嘴的怪獸，好像只要自己走進去，便會被這隻怪獸獨吞進肚子裡去，萬劫不復。

一瞬之間，她甚至想要落荒而逃。

似乎她只要拉著裙襬從這個怪獸的嘴邊逃走，所有的問題便都可以解決，一切都會如從前一般，春光明媚，自己又可以依偎在皇上的懷裡無憂無慮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著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情。

可是自己逃不得。

皇上如今就坐在那尊怪獸的口中。

自己若是退縮了，不會讓時間倒轉，不會讓問題解決。

只會讓皇上，既欠如來又欠卿。

心情慢慢的沉靜下來，唐菲深吸一口氣，走入乾清宮中，也走進了自己的命運中。

乾清宮中燈火輝煌。

皇上坐在那梨花木九龍翹頭大案之後，悄無聲息，面色沉靜的看著唐菲。

皇上的目光沉靜。明明是最熟悉的一雙眼睛，卻又好像遠隔千山萬水，讓人再也難以窺視其中蘊含著的感情、心跡。

一瞬之間，唐菲下意識的想要躲閃皇上這樣的目光，卻又馬上回過神來，大膽的迎上了皇上的目光，邁步向前。

身後長長的裙襬就像是孔雀開屏時那絢爛的尾巴，又像是一朵金光閃閃盛開的花兒。

更像是唐菲曾經光芒萬丈的輝煌。

爲了紀念這個特別日子，也是爲了與皇上做最珍重的道別，唐菲特意精心的打扮過，更是穿上了那件皇上特意爲了她製作的，舉國上下僅此一件的金縷衣。

金縷衣流光溢彩，在閃爍的燈光下，更襯得唐菲美得炫目耀眼。

隨著身後的常化全輕輕的關上了乾清宮的大門，似乎將整個世界也關到了門外，乾清宮中，只餘下了唐菲與皇上兩個人。

看著眼前坐在翹頭大案前的皇上，唐菲忽而便笑了。

她笑得很輕鬆，很愉悅，又帶著發自內心的懷念。

自己家的皇上當真是千年不變，似乎每次來乾清宮看他，他總是這樣靜靜的坐在這尊翹頭大案後，或處理公務，批閱奏摺，總是專心致志，認真無比。

細細想來，今日或許還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從自己進入屋子，眼中便只有自己，而無任何的政事。

這樣的感覺當真美好。

若是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此刻，便好了。

看著皇上的臉，看著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嘴巴，他的鼻，唐菲突然便開始後悔。

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好好的再多看看，沒有好好的多珍惜一些，自己可以對皇上更好些的，自己可以成爲一個更優秀的妻子的。

可是那個時候的自己，總是忙忙碌碌，多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世界中，雖有意識的要對皇上更好，卻仍舊是更多的在享受著皇上對自己的好。

若是當初自己能夠更早的認清自己的心跡，更早的承認對皇上的愛情，那麼兩個人的快樂時光是不是便可以更多一些呢？

不過如今在想這些確是毫無意義的。

就像是故事中那個被老虎追趕掉入了懸崖的人，唐菲如今，正要全身心的去品嚐她人生最後一個美味的草莓：與皇上在一起的，最後的日子。

唐菲走走進了乾清宮中，皇上卻並沒有起身。

只是維持著莫變的神色，靜靜的坐在翹頭大案後，靜靜的看著唐菲的一舉一動。

唐菲噙著淡淡的笑容，慢慢的走到皇上的身邊，端坐在皇上對面。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兩個人一時都不知如何開口。

兩個人都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可是兩個人知曉的結局卻又各不相同。

唐菲盯著皇上的眼睛，想要再一次從皇上的眼中看看自己的樣子。

這是唐菲與皇上之間心照不宣的小遊戲，從對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在彼此的眼中。

可是這一次，皇上卻是略有些慌亂的躲開了唐菲的視線。

皇上的心中很複雜，如今卻並沒有太多的悲痛。

關於江山或者美人，其實這個選擇一開始便已經註定了，並沒有多少的懸念。

當這個難題終於擺到了自己的面前，皇上雖然痛苦，卻也只是跟著自己的心走，做出了那個原本就已經註定了的選擇。

他以爲自己不會愧疚的，可是他還是難過得要死。

只是相比於唐菲被蒙利國三皇子擄走的時候，倒還算更多了幾分的安慰。

因爲皇上知道，自己的菲兒以後仍舊會生活得很好，很快樂，自由自在如同她一直追求的那樣。

只是沒有了自己。

只是沒有了自己罷了。

便是連這樣的離別之苦，卻也會被忘情水徹底的抹去。

從此，她忘了自己，不記得自己，自然便也忘了情殤，忘了苦痛。

有皇帝段致遠陪在身邊，她會擁有新的人生，嶄新的自由的人生。

對於自己，這是一件苦楚的離別，可是對於菲兒，這卻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應該高興纔是。

只要她好，那便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不是嗎？

可是皇上仍舊滿心的沉痛。

痛得快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