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生的中等身量,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jì),續(xù)了兩撇小鬍子,穿的是身嶄新的深藍(lán)細(xì)棉襖,外頭罩著個(gè)羊毛的坎肩。見小獄卒看過來,忙堆著笑道:“小兄弟,借一步說話,我有幾句話問你呢。”
因方纔往裡頭遞東西時(shí)也得了一些好處,小獄卒也不好直接推辭,就趁著人散開之際,跟著這人到了拐角巷子處,低聲問:“什麼事兒?”
那人便道:“孝敬給忠勇公的東西,他老人家可動了筷兒?”
“沒瞧著皇上纔剛都御駕親臨了麼,都只顧著接駕,哪裡有功夫去瞧那個(gè)呢。”
中年人從袖中掏出個(gè)銀錠子來,笑著塞進(jìn)獄卒手中,湊在他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
小獄卒驚詫的叫道:“你這人不至於吧,這麼些銀子,再買多少酒買不得,做什麼非要將哪壺酒弄回來。”
“勞煩小哥兒,那燒雞忠勇公沒動,怎麼處置都成,只是那酒壺,是我家主子心愛之物。務(wù)必請將酒壺取回。”
獄卒掂了掂銀子,想了想道:“好吧,我就幫你這一遭。”
他便趁著無人注意之際到了裡頭,見原本牢裡放著的吃食都不見了,又忙到了外頭來,見幾名獄卒正在分著吃雞,就只得上前將放在一旁的酒壺取了來,又與兄弟幾人插科打諢幾句,承諾回頭再篩一壺更好的酒來給兄弟們暖暖身子。這纔將滿滿的一壺酒成功的帶了出來交給中年人。
那中年人收起酒壺,拉著小獄卒去了巷子深處,低聲笑著道:“小兄弟。可知道我是哪個(gè)府上的?”
“你不是九王爺府上的?你這人好生囉嗦,又問這個(gè)做什麼……”話音未落,已覺得腹部劇痛。低頭看去,雪亮的匕首從腹部拔出,鮮血透過棉襖涌了出來。
“你……”獄卒瞪大了眼,到了這會子也想不出自己爲(wèi)何會喪命。
中年人在他倒下之際又補(bǔ)了兩刀,從他懷中搜出剛纔那銀錠子。這才冷笑了一聲,拿起就酒壺走了。
大雪簌簌落下。在倒地之人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鮮血洶涌而出處還冒著淡淡的熱氣……
馬車上,小皇帝將黑貂絨大氅解下披在霍十九身上,見他臉色蒼白。頭髮散亂,不由心疼。
自與霍十九相識至今,只見過他是最瀟灑的人,從來都是氣度矜貴,神清氣爽。哪裡會有如此狼狽的時(shí)候?
小皇帝到底有些心軟了,就耐著性子道:“英大哥,你若不忤逆於朕,又何至於如此呢?真看你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好看。你可還好?”
上下打量霍十九身上,並未見傷痕,也放心了不少。“朕只說關(guān)了你,又沒說要對你用刑,想來那些狗崽子們也不敢對你如何。”
霍十九頷首道:“皇上說的是,臣只受了針刑而已。不似仇將軍,滿身傷口層疊,還請皇上開恩。吩咐人好生爲(wèi)他醫(yī)治。往後若真有動兵之時(shí),我大燕還要仰仗仇將軍。”
小皇帝聽著這話。就覺得心裡不爽。
仰仗?他身爲(wèi)九五之尊,需要仰仗誰?
這一整日,包括去親自迎了霍十九與仇懋功出來,他都是心不甘的。但既決定了要將人好生懲治一番,到了如今去而因爲(wèi)天下人的輿論不得已親自去放了人出來,他當(dāng)他現(xiàn)在心裡多舒坦麼?
關(guān)心他兩句,他便又給他扯到仇懋功身上。
“好了,朕放了你出來,可不是爲(wèi)了讓你繼續(xù)來忤逆朕。待會回宮好生換身衣裳,朕已讓人給你預(yù)備了熱湯沐浴,好生去去晦氣,也暖暖身子。至於那針刑,回頭朕會好生問問的。”
霍十九隻笑著點(diǎn)了下頭,不在多言了。二人的意見既然不同,他再多說又有什麼用?
到了宮中,就去小皇帝的寢殿側(cè)殿裡頭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石青雲(yún)錦襖,披上小皇帝親賞的那件黑貂絨大氅。頭髮也整齊的以白玉簪子挽在頭頂。
除了氣色不大好,其餘與往常並無二致。
小皇帝看他如此,心情也好了不少,就道:“朕纔剛已經(jīng)問過了是何人對你用刑,已經(jīng)吩咐了人將他們拿下,隨後交給你處置。英大哥,朕都親自去接你出來了,你也就不要再氣了吧?”
“臣不敢,臣惶恐。”霍十九跪下行禮,只說這樣一句,再沒了多餘的話。
小皇帝就覺得霍十九有一些說不上來的變化,對他的態(tài)度還是恭敬,卻不那麼親暱了。
小皇帝就有些著急,起身道:“英大哥不會記朕的仇吧?雖關(guān)了你,那也是你忤逆朕的意思,真不是放了你出來麼?”
“臣不敢,皇上仁慈,臣身沐聖恩,感激不盡。”規(guī)矩的叩頭。
小皇帝看的咬牙,雙臂負(fù)在背後握著拳,半晌才放開,蹲下沈耐心的道:“英大哥,朕也有朕的苦衷……”
霍十九隻垂眸跪著,不去看小皇帝的臉,聽著他軟硬兼施的擺道理,心裡卻如同冰封了的湖面一般翻不起絲毫漣漪。
若說從前還不清醒,大冬日在詔獄裡受著,他也該“冷”靜了。
同一時(shí)刻,錦妃所居的鐘粹宮中,正由聽雨攙扶著行禮:“臣婦錦妃娘娘請安。”
乳孃在後頭抱著七斤,也行了禮:“小世子給錦妃娘娘請安了。”
錦妃端坐在首位,漫不經(jīng)心的看了看蔣嫵,又瞧了一眼在乳孃懷中穿著小紅襖的漂亮孩子,心中就是一陣難以抑制的妒忌。
她伺候了皇上也有一陣子了,一開始皇上不肯碰她,後來終於肯了,她肚子卻一直都沒有動靜。
皇上膝下子嗣單薄,就那麼一個(gè)病歪歪的小皇子,她又是近來受皇帝雨露最多的一個(gè),若是能拔個(gè)頭籌,將來鳳位未必就不會是她的。可是獨(dú)佔(zhàn)恩寵是有,竟然到如今都沒成功。
反觀忠勇公夫人,已誕下一子不說,如今又有了七個(gè)多月的身孕。
她雖然是皇帝的人,身份遠(yuǎn)比蔣嫵要尊貴的多。可是仔細(xì)想想,她求而不得的那些,蔣嫵都輕易的能得到,也不怪她要妒忌一個(gè)外臣家眷了。
“快起來吧。”錦妃笑著道:“賜坐。”
“謝娘娘。”
蔣嫵這纔在聽雨的服侍下在一旁側(cè)坐坐下,乳孃剛將七斤放在鋪了厚實(shí)坐褥的圈椅上,七斤就動彈著雙腿想下地來,還張著手喚蔣嫵:“娘,抱抱。”
孩子奶聲奶氣,叫的人心裡都柔軟了,即便不是自己親生,到如今也是有感情的。蔣嫵就拉著七斤的手,叫他站在自己身前,低聲哄著:“七斤乖,別鬧。”又對錦妃解釋道:“娘娘莫怪,孩子還太小,本不應(yīng)該帶來宮裡打擾了娘娘清靜的。”
錦妃莞爾道:“忠勇公夫人說的什麼話,本宮邀請你們母子來的,還能爲(wèi)了這個(gè)怪罪你們不成?再者本宮瞧著小世子卻是可愛的緊。抱過來,給本宮瞧瞧。”
“是。”身邊宮女就上前來,牽著七斤的手哄著他去。
小孩才學(xué)會走路,站還都站不穩(wěn),宮女拉著他的小手,他的小身子就有些搖晃。乳孃忙到了近前來,雙手託著七斤的背部,扶著他一步步走到錦妃跟前,行走時(shí)他手腕上的小金鈴鐺叮鈴作響,格外的清脆可愛。
錦妃塗了鮮紅蔻丹的指甲修剪圓潤,食指輕輕地點(diǎn)在七斤的臉頰。
小孩仰著頭,狹長的眼中似乎有著疑惑,卻也不怕生。
錦妃看著七斤這張臉,無端端就想起了小皇帝來。
這孩子的一雙眼,與皇帝的眼卻是極爲(wèi)相似的。而且看這個(gè)孩子,與忠勇公夫人也只有眼睛不像。
八成是像父親?
他或許真是皇帝的骨血!
要麼從前皇上那麼疼他,非要留下他養(yǎng)在宮裡呢!
這麼一想,錦妃就有些慌神。襁褓中那個(gè)奄奄一息的小凍貓子不成氣候,就是沒人害他他或許都活不過幾年去。那個(gè)不急著收拾。
著急的是眼前的這個(gè)。
雖然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忠勇公世子,可是誰能說清楚皇家的事呢?皇上萬一起了龍性,要這個(gè)孩子認(rèn)祖歸宗,那他可是皇長子。
她這還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呢,難道這就要輸了?
蔣嫵眼看著錦妃看著七斤的顏色不對,就扶著腰上前來,彎腰牽著七斤的手:“七斤乖,咱們不要吵著錦妃娘娘,讓乳孃帶你去吃點(diǎn)心好不好?”
“要娘抱抱。”七斤仰著頭,慢條斯理,說的十分認(rèn)真。
那小模樣著實(shí)太可愛。
蔣嫵摸了摸他的頭:“好,往後娘一定抱你,好不好?”看向乳孃。
乳孃立即會意,將七斤抱了起來:“小世子,奴婢服侍你吃點(diǎn)心吧。”
眼看著七斤被乳孃抱去了不遠(yuǎn)處,蔣嫵這才道:“錦妃娘娘,不知傳我們母子入宮到底所爲(wèi)何事?”
錦妃笑望著蔣嫵,笑道:“忠勇公夫人好福氣啊,本宮都不得不羨慕你了。皇上對你的心意,你也要體會纔是。”
心意?
蔣嫵心下狐疑,面色疑惑的道:“娘娘說的什麼意思,臣婦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不打緊,皇上心裡明白就好。你放心,就算看在你與孩子的份兒上,皇上也不會將忠勇公如何的。待會兒咱們就一同去偏殿吧。皇上要在那裡宴請你們一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