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眼中映出的是華鳶略顯焦急的神情。
想來剛剛撞在牆柱時將腦袋撞得太狠,引商勉強睜開眼睛之後,便不由將手伸向了後腦勺,想看一看自己的頭是不是已經(jīng)被撞出一條裂縫來。
遠處的喧鬧聲似乎還未停,卻像隔著高山才傳到她的耳畔,帶著回聲又不甚清晰。她抓著華鳶的胳膊勉強站起身,身子搖搖晃晃的,險些把對方也拽了個趔趄。
“不舒服?”華鳶邊說著話,手已向著她的後腦探去,指尖帶著些溫?zé)幔袷且獛退我恢巍?
“沒那麼嚴(yán)重。”她站穩(wěn)後便自己拿手揉了揉,腦子裡還想著暈厥前朦朦朧朧看到的那副場景
那對峙的男女到底長了一副什麼模樣,她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座隱於雲(yún)端的高山,飄飄渺渺的,不似在凡世。
崑崙山嗎?
“走吧。”見她臉上的神情還懵懵懂懂的像是沒清醒過來,華鳶也不願再爲(wèi)了心裡那丁點好奇強拉著她留在水底。
在水下耽擱了這麼久,也該走了。
“那枕臨呢?”她仍是有些擔(dān)心的四處張望著,可惜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遠離了水晶宮,幾乎望不到裡面的場景。枕臨或許成功化龍了,也或許被二哥壓制住了,現(xiàn)在應(yīng)是化作了人形,半空中早已看不到它們的身影。
“不必管他,若化了龍身還無法與兄弟們相抗,他也就不必在這涇河待下去了。”華鳶說得容易,話音落下後便扯著身邊的少女離開,可是才走了幾步遠,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回過頭向龍宮望去。
“還有什麼事?”引商也跟著他看了一眼,然後那手指頭輕輕推了他一下,“有事便去吧,也不多這一會兒的工夫。”
華鳶點了點頭,兩人又轉(zhuǎn)身朝著水晶宮的方向走了過去。可讓引商略感意外又覺得意料之中的是他的目的地——那座由貝殼堆砌成的宮殿。
這裡一向是龍宮裡最清淨(jìng)的地方,平日裡除了那位公主之外,就連二太子都很少回來坐一坐。而在短短一夜之間,他們兩人卻已經(jīng)是第三次造訪此處。
“兩位怎麼又回來了?”這一次就連公主都有些吃驚了,站在牀邊好奇的打量著他們。
引商不知道華鳶想做什麼,便稍稍往門邊退了一步,儘量縮小自己的身影不打擾他們。
見她退後,公主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華鳶身上,而後稍稍歪了下頭,漸漸露出個瞭然的神情來。
華鳶並未多言,只是站在那裡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緊接著便擡手在身前憑空寫下了一道符咒,那幾個字閃著金光,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便分別飛向了對面,然後紛紛貼附在公主的身上。
似是預(yù)料到了即將會發(fā)生的事情,公主並未閃避,就連那幾個字忽然化作火焰開始灼燒她的衣衫時,她也一動不動。只是很快,這火蔓延到她的全身,緊貼在她的肌膚上,她的身子終於一顫,雙手緊緊攥成拳,然後仰頸發(fā)出一聲慘叫。
華鳶及時的拽住了引商,拉著她向著門外跑去,而等到兩人跑到院外時,一條白龍已經(jīng)衝破屋頂騰空飛起,這座由貝殼堆砌起的宮殿也在頃刻間毀於一旦。
約有百年過去了吧,本是被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二太子用來求得表姐歡心的華美屋宇,終被滿心歡喜住進去的美人親手毀掉了。百年前,這裡是承載了女子美夢的家;百年後,這不過是束縛著那兩人的監(jiān)牢。
一場折磨,終於結(jié)束了。
看到此處,引商終於明白華鳶是想做什麼了,他竟是要還公主一個自由,讓百年拘禁的日子徹底結(jié)束,離開這座龍宮,也離開涇河。
百年未能再化形的公主在上空盤旋了半刻才俯衝下來,然後在落地前又變回了人形,衝著華鳶盈盈一拜,“謝上仙之恩。”
任誰都看得出,留在此處與丈夫互相折磨著並非她所願,只不過到了今日纔有此機緣掙脫束縛,此刻自是要拜謝恩人的。
只是華鳶卻直直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忽然笑道,“凡世有位高僧所著經(jīng)書上說,‘如飲水者,冷暖自知’。旁人渡得了的苦難,都算不得苦難。好自爲(wèi)之。”
想來這些話也只有與他有著同一個“秘密”的公主聽得懂了。引商還在想著這其中原委糾葛,卻在將要隨著華鳶離開時被身前的女子出聲喚住。
“小娘子且留步。”公主的目光中竟帶了些懇求,“有一句話,我想問一問您。”
對方的姿態(tài)從未放得這樣低,引商不由點了點頭,示意華鳶先避一避,待到只剩下她們兩個女子在此的時候纔開口問道,“您想說什麼,直言無妨。”
公主沉了沉氣,很快直言道,“若你曾立下誓言與一人恩斷義絕,今生還可有挽回的餘地?”
無論到了何時,這個女子說起話來都不會含含糊糊拖泥帶水,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柾曛岜憧粗戎幕卮稹?
引商先是怔了一怔,聽明白她想說的事情後才瞭然的斂起笑意,鄭重的答道,“公主,我不是您,永遠也不知道您與那人的情意有多深,也不知道您能否容忍對方背離你們的情意。可若是我,絕無半點挽回的餘地。莫說今生,來世也不成。”
“爲(wèi)什麼?”公主明知這樣問有些傻了,可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
許是剛剛撞到牆時餘痛還未消,眼下引商又隱隱約約覺得後腦有些疼,她齜牙咧嘴的伸出手去揉了揉,然後也不知是不是被這疼痛所遷怒的,很快便將今生說過的最決絕最尖酸的一句話脫口而出,“現(xiàn)在這個世道,竟連恩斷義絕這句話也能當(dāng)做兒戲?既然已經(jīng)說了恩斷義絕還與其藕斷絲連,豈不是自取其辱?”
在她的心裡,自己扇自己的臉,還不如叫對方再傷害自己千百次,都是活該。
可是她不能這樣對公主說,畢竟這是別人的家事,哪怕她說的是自己的做法,卻也會被對方誤會成她是在譏諷他們。
說完這話,她便對著公主微微頜首,轉(zhuǎn)身離去再未回頭。至於公主到底會怎樣做,正如華鳶所說,’如飲水者,冷暖自知‘。
這一次離開龍宮,比前幾次要順利許多。
兩人到了岸上的時候,天已經(jīng)矇矇亮。引商坐在岸邊深深喘了好幾口氣,便望見了正向著這邊跑來的三郎。這少年看到她時也有些驚喜,連忙加快了腳步,“道長姐姐,你真的來抓那水鬼了?怎麼樣,抓到了沒?”
抓到了嗎?引商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纔是。反倒是華鳶擡擡手將想要靠近她的少年推得遠遠的,“抓到了抓到了,別靠得那麼近。”
引商略帶了些猶豫看著他,無聲的問他現(xiàn)在這樣說合適嗎。枕臨不過剛剛化龍,接下來涇河這一家子定然會掀起一場大風(fēng)波來,真的能說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嗎?
可是華鳶卻不易察覺的對著她點了下頭,神情十分篤定。
既然他說不會再有什麼意外發(fā)生了,引商也就沒有多想的相信了,同樣堅定的對著三郎點點頭,“以後便沒事了。”
回去的路上,疲憊不堪的兩人走得極慢,引商不時向著身後的槐樹林看一看,似在想著大太子的魂魄是不是在林中。
華鳶跟著她望了一眼,說了句,“昨晚枕臨來時已經(jīng)想辦法讓它離開了。”
“他倒是好心,一直念著兄弟之情。”她不禁想到了當(dāng)日少年一臉哀色對自己說兄長過世時的模樣。
而華鳶只是笑笑,“這都是別人的家事,我們還是別理會太多了。”
“可我看你已經(jīng)插手了許多。”引商實在不明白他是怎麼有臉說出這句話的,明明鬧出最大亂子的就是他!
偷神珠、助枕臨提前化龍、除去公主身上的禁錮……他似乎知道涇河的許多秘密,甚至難得好奇一次別人的閒事,主動去探尋心中那個困惑的答案。到現(xiàn)在,還信誓旦旦的說接下來的日子裡涇河定然鬧不出什麼風(fēng)波了。明明亂事纔剛剛開始不是嗎?
到底是什麼秘密,竟能讓他也不肯泄露半分?
“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爲(wèi)好,心裡更痛快些。”對此,華鳶只是這樣解釋著。
她狐疑的將他上下打量幾遍,可是直到兩人回了平康坊,他也一直笑而不言。
一夜過去,最後一個醒了酒的是衛(wèi)瑕,一見他們回來,不由無奈的笑道,“又出去胡鬧了?”
“有幸夜遊龍宮。”引商深深的嘆了聲氣,隨隨便便往後一倒,便挨著範(fàn)無救躺下了,然後在擡腿將身邊的人踢遠一點的時候忽然好奇道,“你說公主她還會不會與二太子重歸於好?還有,大太子到底是喪命誰手?”
無論是華鳶的那句規(guī)勸還是後來公主問她的話,都透出了這個意願來。但是在她看來這事卻著實有些奇怪,說不上到底怪異在何處,只是隱隱覺得一切似乎不該如此“簡單”。
這整件事下來,定有一處是錯了的,錯得太離譜,以至於所有人都沒能發(fā)覺。
而華鳶從門外走進來,徑直擠到她與範(fàn)無救中間,若有所思的答道,“只要從未心生悔意,是非對錯便只是別人眼裡的是非對錯,於自己並不重要。最怕,一次錯,次次錯。”
說罷,忽然一笑,“你說我喜歡對同病相憐之人大發(fā)善心?不。其實,我更喜歡那些有野心的人,更喜歡他們那點心機,不介意推他們一把。”
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夏了,長安城更是早早的便讓人覺得有些悶熱。可是眼下,坐在屋子裡的引商卻因爲(wèi)這一句話忽然想通了一切。
那個略顯荒謬的事實驚得她在這豔陽天裡微微顫抖,徹骨的寒意攀上背脊,冷汗一層疊著一層的順著肌膚流了下來,久久不能平息。
“說是同病相憐,有些事,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
涇河龍宮。
聽說二哥竟然被那個從來不敢回龍宮的三哥打傷之後,六太子急忙從五哥那裡跑了出來。
他們本是在爭論那神珠到底是從何得來一事,五太子卻堅稱這就是從表姐那裡得來的,甚至直言自己沒有拐著彎說二太子的意思,讓他們願意相信便相信,不願相信他也沒有辦法。
他說得信誓旦旦,可是仔細想想就覺得不對勁。先不說表姐無法走出宮門,單說這件事,若真是表姐做下的,哪還能讓他知道?
六太子一向敬重那個表姐,自然不想理會他,轉(zhuǎn)身便去了二哥和三哥那裡。可是當(dāng)他悄悄尋到了三哥,並一路跟著對方朝西面走時,竟發(fā)現(xiàn)這路是通向表姐住處的。
三哥去那裡做什麼?
他正好奇著呢,甫一擡頭,卻見枕臨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面前,面上仍是那副傻傻的笑容,可這笑裡卻多了一絲他看不懂意味。
“小六,你跟著我做什麼呀?”
這是六太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任外面鬧得天翻地覆,公主始終坐在自己宮殿的廢墟上想著事情。直到餘光瞥見了枕臨的身影,這才慢慢擡起頭,懶洋洋的一笑,“難爲(wèi)那位崑崙金仙竟然肯幫你拿著那神珠。”
“作戲是做給傻子看的,對有些人,不如從一開始就實言相告,反倒方便。”枕臨在她身側(cè)坐下,將她攬在自己懷裡,說完這話又問道,“我猜到他會幫你一次,可卻一直擔(dān)心著他不會察覺你我之間……”
“他猜出來了。”公主淡淡的打斷了他的話,“他來龍宮,或許就是爲(wèi)了這事來的,最後也還是猜出來了。”
“猜出來了竟然還肯這樣做?”這倒讓枕臨有些吃驚,他不相信那個男人會有這樣的善心。
他們不過是拿一個相似的境遇去賭對方會出手相助,可若事情與對方的過往有所差距,他不知道對方還會不會願意幫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女人。
“或許是那本書幫了忙吧。”公主的臉上有些疲憊,“誰又知道呢?”
枕臨也沉了沉氣,沒再說話。當(dāng)年他偷得那本記載了崑崙山秘事的竹簡,看到那一段相似的故事,心中從此便有了謀算。可是這段往事是那名爲(wèi)姜西渡的男人的,他卻自己的名字改作了玉虛宮大弟子的真名。不得不說,歸根到底,自己還是羨慕崑崙山大師兄曾經(jīng)的肆意妄爲(wèi),而不願走上姜西渡那條路。
“剛剛二哥知道了這事,竟然還怕我來害你,只求我放過你一命。”想著想著,他忽然笑了,“他這是怕我捨得下兄弟也捨得下情人嗎?”
“或許呢?”公主依偎在他的懷裡,腦子裡卻不知怎的閃過了自己丈夫的面孔,恍恍惚惚,叫人無端心慌,“九霄天帝,酆都鬼主,斷不清的都是一個情字。”
化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