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東寮醫(yī)族，青嵐谷外。
繚繞的輕霧遮擋著視線，連山谷下一草一木都看不見，更別說是隱匿在結(jié)界之內(nèi)的醫(yī)族宮殿了。
千秋孤身一人靜靜地站在山谷之外，看著腳下的流嵐青霧。
“朗月和青君，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幸福吧！這樣也好，我就真的了無牽掛了。鞅”
在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一條白色的光帶出現(xiàn)在她腳畔。
她低頭扯了扯嘴角，“小幻，你聽到碧桐的話了嗎？她讓我管好自己的心，心……旎”
她嘴裡低喃著“心”字，擡手附上心口。
撕裂的疼從裡面不斷地傳出，她咬著脣瓣擠出一絲苦笑。
“忽然少了點東西，還真覺得有點空虛！不過，禍兮，福之所倚，那些失去的部分，也省得我再費(fèi)心去看管了，你說是不是？”
“嗚……”
光帶嗚咽一聲，擺動著，似是在搖頭，不贊同她的話。
她笑了笑，“好在，還有你陪著我。不早了，我們走吧！”
光帶轉(zhuǎn)眼化成一條墨色的巨龍，載著千秋騰空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在這夜裡，心不平靜的不止千秋一個。
“如何？那個東西還撐得住嗎？”
在醫(yī)族玉雪冷芳殿的深處，兩個人一坐一立，滿懷心緒。
北司青君無意觸碰到一根琴絃，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平靜，讓他不悅地蹙了蹙眉。
他輕輕搖了搖頭，“支撐他的力量比本君料想的還要頑強(qiáng)，看來要等他的力量徹底耗盡，還需要一段時日。”
負(fù)手而立的連城朗月，亦或者是帝月大神，轉(zhuǎn)過身來看向北司青君，淡淡道：“用你的方式，加快他的耗損！這麼一日日地坐等，說不定那個東西還沒耗幹，你我這凡人之軀就已經(jīng)老化了。”
“那你大可放心，你現(xiàn)在用的這具肉身已經(jīng)修煉至天君龍級長生境界，不會自然老死。”
“哼！凡人之身，縱然修成神，也脆弱不堪！”
北司青君選擇無視他，“過於急躁只會引起懷疑，打草驚蛇。我們的目的只是爲(wèi)了找出那個妖物的幕後主謀。”
連城朗月皺了皺眉，他覺得很奇怪，最近身體裡似乎有另外一股意識在催促著他，讓他無法冷靜。自從見過那個據(jù)說是他人間戀人的凡間女子之後，他的情緒就越來越不由自主了。
這讓他很煩躁，卻無可奈何。
“蘭夢，你說，那個東西到底還能撐多久？”
在喚雪魂歸園裡假冒滄雪的那個東西，之所以能待在這裡，就是因爲(wèi)在他身上被人灌輸了某種力量，這種力量會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消耗。
只要給他灌輸力量的那個幕後主謀還想利用這顆棋子，就不會放任他的力量耗盡。
所以，他們兩個一直在等，等那個東西身上的力量耗盡，等幕後主謀主動出現(xiàn)。
做出一個假的滄雪，這種力量可不是尋常人類能做到的，那個幕後主謀讓人不得不防啊！
北司青君蹙眉想了想，道：“本君確實無法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快了，真的快了！”
連城朗月長出了口氣。
快了，快了！
但願是真的快了……
他幸災(zāi)樂禍地瞄了北司青君一眼，“那個東西讓你把冰睛雲(yún)鹿派出去，你說，你的小雪會不會恨你？”
他話音尚未落下，身形迅速側(cè)閃，瞇起桃花眼看向指間夾住的青龍絲，揚(yáng)脣謔笑。
“喂，小香，心情不好也不能隨意拿別人撒氣哦！”
北司青君眸光冷冽地睨著他，“哼！在小雪心裡，你與本君並無區(qū)別，都爲(wèi)了滄雪捨棄了她，她若恨本君，對你只會恨得更深！”
他擡手抽回青龍絲，不屑道：“所以本君一直討厭你，裝腔作勢，不敢表露內(nèi)心！你的心早就亂了，卻在這裡自欺欺人。”
連城朗月幾乎下意識就反脣相譏，“你以爲(wèi)你就好在哪裡？整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凡事都漠不關(guān)心，只會等著別人主動照顧你，從前滄雪在的時候是這樣，現(xiàn)在做了凡人還是這樣！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你一樣不知，你以爲(wèi)這樣能保護(hù)得了什麼？”
“……”
北司青君沉默了，是啊，世人的爾虞我詐、人情世故，他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即使是在小雪已經(jīng)承受了不知多少重負(fù)的時候，他仍然一無所知。
眼睛裡有點酸酸澀澀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他擡手附在心口的位置，皺眉低喃：“本君沒有保護(hù)好她！”
見他如此，連城朗月頹然地坐到了臺階上，幽深如墨的眸子裡裝著滿滿的痛。
“我又有什麼資格指責(zé)你呢？他愛護(hù)人類，愛護(hù)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我卻不理解他，總是不屑一顧。若是當(dāng)初我再用心一點，便會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他就不會
萬劫不復(fù)，到如今，我連他一絲一魂都抓不住！”
兩人本是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這時卻莫名其妙地四目相對，眼神同樣的冷漠憤然。
“本君說的是小雪！”
“本神在說滄雪！”
“小雪爲(wèi)你捨生忘死，你竟還在顧念一個死人！”
“滄雪悉心呵護(hù)你，你卻移情貪戀一個凡人！”
“哼！”
“哼！”
所謂話不投機(jī)半句多，莫過於此！
……
“本來還以爲(wèi)這場仗要打很久，沒想到會在這龍闌城就定出了勝負(fù)！”
“是啊，聽說那一方現(xiàn)在全軍被困死在城中，北邊大概最遲今晚就會增兵去龍闌城，那邊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
路邊的茶寮中，一夥人正圍成一圈，三言兩語地議論著，忽然聽到身後杯碗碎裂的聲音，那聲音來得十分突兀。一夥人好奇之下扭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一個桌子上早就空了，只剩下一堆碎瓷殘渣。
千秋萬萬沒有想到，她一路回趕，聽到的卻是這樣的晴天霹靂！
紫旌神策軍太子西陵御……
殿下……
在率二十萬大軍一路拿下龍闌城和周邊幾座城池後，忽然遭遇大批伏兵，死傷慘重，被圍困龍闌城，徹底孤立！
二十萬！
紫旌神策軍有多少兵力她再清楚不過，二十萬幾乎是傾巢出動。
她不明白一向用兵謹(jǐn)慎的殿下，爲(wèi)什麼會在一座龍闌城上賭上全部的兵力，孤注一擲？
但她現(xiàn)在最清楚的是，殿下被困在龍闌城中，紫旌神策軍已經(jīng)沒有援兵可用了！
龍闌城……
龍闌城！
她腦子裡只有這三個字！亦只有一個意識，殿下在龍闌城！
通往龍闌城的路上……
眼前所見，是遍地殺伐血戰(zhàn)後的狼藉！
習(xí)習(xí)的夜風(fēng)也掩不住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到了！馬上就到了！”
馬背上，風(fēng)聲烈烈，她緊咬著牙關(guān)，儘量不讓自己顫抖。一雙眼睛被風(fēng)刺得生疼，她不敢眨一下，只是執(zhí)拗地注視著前方，注視著火光傳來的方向。
“殿下，你一定要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在風(fēng)聲中帶著濃濃的哭腔！
終於，到了龍闌城下，遍地烽火尚未熄滅，一桿桿撕裂的紫色王旗被鮮血浸透。
她渾身像被瞬間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從馬背上重重地滾下。
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
“……殿……殿下……”
城樓上，血淋淋的頭顱高懸，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那雙紫眸，永遠(yuǎn)半垂著眼簾，高傲陰翳地俯視著他人，那彎嘴角，永遠(yuǎn)掛著輕蔑嘲弄的笑意，桀驁不馴。
他，彷彿仍在看著她。
“殿下……臣、回來了……”
她張著脣，嗓子哽咽地吐出幾個字，豆大的淚珠從眼角無聲地滾落。
“殿下！西陵御！西陵御……”
她狼狽地跪在鮮血泥濘中，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那人的名字，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得聲嘶力竭！
周遭，屍骨滿地，粘膩的溼意從膝蓋傳遍全身，渾身的寒意讓她如墮冰窟！
她仰頭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那雙熟悉的眼，過往種種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閃過。
“軍師，沒人告訴你，你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嗎？”
“他算什麼東西，值得你把自己搞成這樣？你是本宮的軍師，你的人是本宮的，命也只能是本宮的，本宮這一路上告誡過你多少次，顧好你自己的身子！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你胸口這個血窟窿算什麼？”
“軍師，今夜……侍寢吧！”
“無名小兒，若非本宮寵愛你，早將你碎屍萬段、曝屍荒野！”
“沒錯，你是人！在你作爲(wèi)本宮的軍師之前，你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知道疼、會流淚的人！”
“本宮的人，誰準(zhǔn)你們動的？”
“那本宮倒是好奇，想問軍師一個問題，倘若天下人合力逼死了你心中摯愛，你會如何？”
往事歷歷，有笑，有淚，有喜，有痛，最後皆鑽進(jìn)缺失的心裡，心……如刀絞！
“殿下……我……回來了……”
城上，城下。
一死，一生。
生死相望，漣漣的淚水遮斷了視線，淹沒了來不及吐露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