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局篇(八) 不枉與你恨一場
漆黑的密道彷如通往修羅煉獄,曲折伸手不見五指,當(dāng)中只有沉緩的腳步聲在迴盪。
可若是去煉獄的路,叫人聽到了這陣不疾不徐的步聲,又難免覺得太自若了些。
或許對祁雲(yún)澈而言,盡頭是刀山是火海,是人間最可怖之境,然,只要有她在就足夠了禾。
其他的並不重要妲。
行了一會兒,眼前略微有了光亮,再往前行,走出了密道,豁然開朗。
入眼是間冰造的密室,不大,如尋常百姓家的房舍,一眼便能望盡當(dāng)中內(nèi)容。
樸素的桌椅,簡單的字畫,連擋在牀榻前的那扇屏風(fēng)都無任何描繪和繡紋。
卻是一應(yīng)俱全,什麼也不少,尤爲(wèi)桌上被用過許多次的那套茶具,尤爲(wèi)下到一半的棋局,尤爲(wèi)那些書卷……
好似有誰住在這裡。
只還是有不同的,滿眼的冰藍(lán),寒氣登時毫不客氣的將來人縈繞。
四面牆,地磚,還有石頂,都是用世間罕有的稀世寒玉所造。
尤其那張牀榻,顏莫歌花了不知多少人力和錢財,纔將那整張寒玉牀從東華海運到此來。
汐瑤死的第二日,他將祁雲(yún)澈喊到這裡,引以爲(wèi)傲的說,澈哥,你看,我早就知道慕汐瑤活不長,特地爲(wèi)她準(zhǔn)備了寒冰冢,以便你隨時能夠……睹屍思人。
祁雲(yún)澈不可置否。
這確實是他的好弟弟這麼多年來,唯一做得稱他心意的孽障事。
可他早已沒心情同他計較。
甚至那一刻,祁雲(yún)澈是慶幸的。
至少能保住屍身。
至少……
站在門口許久,一時間心緒輾轉(zhuǎn),繁複萬千。
猶記得千秋宴上,她連一眼都不敢看他,頭快低到塵埃裡去,不止說話的聲音在抖,連全身都在抖。
他就那麼垂眸靜靜望她,也不應(yīng)。
心中無不是有些詫異,怎武安侯生養(yǎng)出一個如此膽小的女兒來?
對他而言娶誰都是一樣的,終歸這女子除了軟弱些,說話聲音小些,看似單薄些……
之餘其他,還好。
就是那麼一個‘還好’,到底從何時起將他困住了?
祁雲(yún)澈想了許久都不明白,除了‘還好’她一無是處,連她身邊的四婢都比她強些,怎會就能讓他心煩意亂,讓他開懷一笑,讓他憂愁煩擾,最後,讓他痛得難以自拔。
耳邊好似有個雀躍呱噪的聲音,帶著些許怯懦,從最初那時,一聲聲的喚。
雲(yún)王殿下,王爺,皇上……接著是那聲歇斯底里的祁雲(yún)澈。
她逼死了自己,逼瘋了他。
強制將腦中血淋淋的畫面打斷,猛然回神,他深深的往胸腔的吸進一口涼到骨子裡的寒氣——
深眸再看向被屏風(fēng)遮住的牀榻,遂,邁步靠近。
她平躺在寒玉牀上,雙手交疊身前,身上淺鳳仙紫的華裳豔麗極了,五官未有一層多餘的妝,只這素面已足夠美麗。
她面頰微有紅潤,平靜的臉容上尋不到一絲情緒。
往昔令他倍感溫暖的笑意,使了小性子時刻意的不快,哪怕細(xì)微到臨境小國供奉來古古怪怪的酒,他非要她嘗一口,她只嘗半口,結(jié)果差點沒難過的哭出來。
那些都沒有了。
此刻眼前的人彷彿只是睡著了般,就算沒了那些祁雲(yún)澈無比懷念的表情,可那嬌豔欲滴的脣,濃密纖長的睫羽,小巧挺立的鼻子……
怎麼看都是他的汐瑤。
恍恍然,她好像會隨時睜開眼睛望住自己,再像從前隨便的哪時,依賴的喚他一聲‘皇上’。
縱使祁雲(yún)澈知道,那都是含在她口中那片冰蓮的功效,他還是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
她始終沒有睜開眼來,如他期望那般再喚他。
她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靜默的站立了許久後,祁雲(yún)澈緩緩蹲下身,
靠近了她一些,他張了張口,努力了半響,纔是用連他都聽不清晰的聲音,道,“朕近來又夢到你了?!?
一次是在商賈宴那日,一次爲(wèi)方纔入城時。
這兩個夢真真奇怪,竟是前後相連。
他如同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看著她入住慕府,和張恩慈明爭暗鬥。
即便他試過想告訴她,慕堅纔是她最該提防的人,他想讓她知曉危險就在身邊,她深入虎穴全然不覺。
他看到她隨陳月澤逃了學(xué),還有袁洛星一起去了裕德街的凌翠樓。
他看到十二穿著一身藍(lán)袍,站在臺上變戲法。
他還看到當(dāng)年的自己和祁若翾坐在樓上,將下面的一切均是望得清楚仔細(xì)。
花樓裡的驚心動魄,他爲(wèi)她捏一把汗,見到那個不茍言笑的‘自己’在祁若翾的慫恿暗示下,與耍著小聰明的她一問一答,甚爲(wèi)有趣。
最後,她醒在公主府,兩個女子一見如故。
得父皇將要賜婚卻不知花落誰家,祁若翾以此打趣起來。
冷緋玉、十二、陳月澤……
他望見汐瑤一時不語,神色裡分明是計較,她侃侃而談,說到祁雲(yún)澈,他,她只玩笑道……以後要躲遠(yuǎn)些。
便是句玩笑,他知不止是玩笑。
以後要躲遠(yuǎn)些……
他又證明了一次,她是記得他的。
可她到底在何處?
十年前?
那個十年前,與此時的大祁毫無關(guān)係,與他更沒有關(guān)係。
一夢不過半刻,她那裡又過去許多日。
許多畫面匆匆一瞥,他卻看得極清晰,那些與從前相同,卻又略有不同的過去,在她的那一邊不疾不徐的緩緩?fù)七M著。
他開始相信她沒有死,而是去了另一個……他觸及不到的地方。
才子宴,她將袁雪飛的奸計化爲(wèi)了了,如換了個人般教訓(xùn)慕汐靈,隨後,那個‘自己’又出現(xiàn)了。
他們爭執(zhí)——
“你方纔在笑話我?”
“是。”
“有什麼好笑的?”
“覺得好笑就笑了,何須理由?”
“你身邊可有心腸歹毒的不得不防的人?你可嘗過被親友設(shè)計暗算的滋味?你又可曾試過被置於困境走投無路的絕望?你根本什麼不知,你有何資格嘲笑我?”
“身陷險境,遭人暗算,那都是你自己太蠢,怨不得別人?!?
她揚手向他打去,臨了又生生頓下,急得一旁的冷緋玉變了臉色。
那一巴掌真的打下去,傷了皇子,怕是她要那命去抵吧。
故而她沒有,她只是又說,如她這般粗野之人,他還是遠(yuǎn)離些好,若得聖上指婚,後悔都來不及了。
一句讓那個祁雲(yún)澈滿頭霧水的告誡,讓此生的祁雲(yún)澈哭笑不得。
思緒從遙遠(yuǎn)而真實的夢裡抽離,他看著躺在冰牀上的女子,一字一頓,“身陷險境,遭人暗算……朕以爲(wèi),或許有一天你會曉得反擊,就算不會,朕以爲(wèi),可以保護好你?!?
然而這些也不過都是他的以爲(wèi)。
她總算知道‘人善被人欺’,總算明白活在天子腳下,與皇族千絲萬縷,只有狠下心腸,才能保住性命。
可那個慕汐瑤對他來說已是遙不可及。
恨他嗎?
定然是恨的。
恨得那一生都不想再有一絲一毫瓜葛。
其實,祁雲(yún)澈也是恨她的。
恨她來到自己的身邊,教會他喜怒哀樂,帶給他柔情溫暖,又先絕情離開。
他已經(jīng)用盡全力了,爲(wèi)什麼她能回到十年前,得以重新再活一次,還是要那麼恨他?
爲(wèi)什麼她不懂……當(dāng)她求死心決,哭嘯的質(zhì)問他,是不是由始至終都沒有愛過她?
他說:沒有。
佛說世間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前面四樣,祁雲(yún)澈皆不怕,不想一個慕汐瑤,只是一個慕汐瑤,與他愛後別離,讓他怨恨長久,求再難得,更,放不下……
既你都決心一死舍我,不若恨著,一直恨著,哪怕只是這樣,也是不會忘記我的。
……
雲(yún)昭六年十月,顏氏女的封妃大典之後,四妃已齊。
分別是皇貴妃慕容嫣,淑妃顏莫情,德妃冷芊雅,還有在袁洛星執(zhí)掌鳳印後,晉封爲(wèi)賢妃的金珠妮。
在這些女人動作,粉喬最先要對付的是賢妃金珠妮。
南疆王的小女兒,在祁雲(yún)澈登基之後,南疆把她送來和親。
先爲(wèi)昭儀,暗中歸於袁洛星麾下,擅以蠱毒害人性命,極其狠毒。
嫣絨便是被她落了合歡蠱,被迫與宮裡的僧侶淫丨亂一夜,毀了清白不說,後而爲(wèi)顧全大局,一頭撞死在攬星殿外,以死明志。
而雪桂是被慕容嫣的心腹從高高角樓上推下,活生生摔死的!
那日粉喬聽聞後不信,非要去看個究竟。
於是她便看見了……看見雪桂死後極其可怖的慘狀,全身的骨頭都碎了,成了肉泥,面目全非,腦漿和血塗了一地……
還有冷芊雅,就在姑娘滑胎不久前,心藍(lán)去找袁洛星與雷格將軍私情的證據(jù),卻是被冷芊雅設(shè)計謀害。
找到心藍(lán)的時候,她早被投進西冷宮的枯井裡,屍身都發(fā)臭了……
德妃雖是冷家的人,可宮裡宮外哪裡會相同?
雖她向來對那些勾心鬥角能避就避,卻是一出手,心藍(lán)因她而死。
粉喬絕不放過她??!
當(dāng)顏氏女一身華裳站在帝王的身邊,許多宮裡的老人,還有那三妃都識出了她的身份。
可是能如何呢?
她是皇上親自帶回來的。
這又意味著什麼?
冊封當(dāng)日,祁雲(yún)澈又下了一道聖旨,將那座塵封許久的瑯沁閣賜予她,卻沒有給她置身的宮殿。
這說明了什麼呢?
所有人都知道瑯沁閣是爲(wèi)誰而建,所有人都不由開始膽戰(zhàn)心驚。
彷彿一場血雨腥風(fēng)即將到來,誰能生?誰會死?
當(dāng)夜,粉喬哭倒在閣中靈位前,上面‘慕汐瑤’三個字,足以讓她肝腸寸斷。
雪桂、嫣絨和心藍(lán)的死歷歷在目,滿腔仇恨隨同淚水呼嘯而出。
“姑娘,你的粉喬回來了,這一次,一定要讓該死之人血債血償!”
……
接下來的日子裡,後宮變了天。
皇上再也不去任何妃嬪那處,連皇后都不理,每日除了早朝之外,不是在太極殿,就是在瑯沁閣。
而不管他在這兩處的哪裡,身邊總有一個人陪著——淑妃顏莫情。
沒得幾日,賢妃的宮裡突然被暗人闖入,宣了她謀害皇嗣的罪名,連罪證都未拿出,便就地行刑,活生生的將她半邊皮削去。
最可怖的是,她竟未死!
隨後,祁雲(yún)澈以南疆聖藥將她命續(xù)著,把她的宮變成了修羅場,命六宮妃嬪前往督刑。
金珠妮那被剜眼割舌,挑斷了手筋腳筋,皮肉盡毀,亂髮披散的模樣,在那一時夜夜闖入每個人的夢中,攪得天翻地覆。
總算見識了雲(yún)昭皇帝暴虐的一面。
慕容皇貴妃與德妃冷芊雅幾乎不約而同的向皇后請告,想要前往庵堂齋戒祈福。
兩人都被袁皇后拒了。
她如今自身難保,既是要死,自要多拉上幾個人。
……
十七日後,早朝。
外面天光依稀,大殿中已然爭執(zhí)不休。
原因無他,南疆的使節(jié)聞訊趕來,還未張口爲(wèi)他們的公主求情,不想,賢妃
在百般非人折磨下,於前夜三更天,嚥氣了。
使節(jié)大怒,要求祁皇給個說法。
天子坐於金芒閃閃的龍椅之上,神態(tài)自若,一言不發(fā),由得腳下激烈爭執(zhí),無休無止。
那南疆使節(jié)的祁話講得委實不錯,慷慨激昂,配以變化豐富的表情,時而痛心疾首,時而捶胸頓足。
橫豎是他們公主錯在先,可罪不至死,更之餘是受盡折磨而死!
左相袁正覺有庶妹在南疆做大妃,自有些偏袒,道,“雖賢妃有錯在先,誠然皇上在此事上急躁了些,可事已至此,勿要因此損傷兩國之交,凡事皆可商量。”
“商量?”那使節(jié)憤憤然,“我尊貴的金珠妮公主都死了,要如何商量?!”
“聽使節(jié)大人的話就是不想商量?”右相徐錦衣是另一派,閒閒的插了話進來。
雙手?jǐn)n在袖中,他皮笑肉不笑,“不過好像確實不得什麼商量的餘地。”
定南王冷緋玉與他想法一致,遂附和道,“若是沒什麼好說的,那使節(jié)你道,你們南疆是想如何?”
使節(jié)僵了僵,氣得臉紅筋漲,“我族公主慘死,你們祁國竟是來問我南疆想要如何?!”
徐錦衣詫異,“賢妃既已是吾皇之妃嬪,那便是我祁國人,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若無害人之心,又怎會得此下場?”
冷緋玉攤手,笑容不減,“吾皇罰得是重了些,不過使節(jié)實在想不通,可當(dāng)作‘以儆效尤’之作用,畢竟謀害龍嗣,實乃大逆不道,若哪個都像你們公主那般心胸狹窄,毀我大祁皇族根基,使節(jié)你道是嚴(yán)重不嚴(yán)重?”
罷了,徐錦衣對他投以讚賞之色。
定南王真是能文能武,右相佩服啊!
僵持中,不知哪個提議,先把賢妃屍身送回南疆,以慰在天之靈。
祁明夏當(dāng)真是忍不住,回首警告的望向說話的大臣。
把屍身送回?
怕是這些人都不知金珠妮早就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送回南疆,借這個引子開戰(zhàn)麼?
望向龍椅之上,那穿著龍袍的男子對下面發(fā)生的所有不聞不問,眼眸淺合,神態(tài)靜淡,單手支著下顎怔怔出神。
神思都不知雲(yún)遊到了哪處!
他是越來看越不懂自己這個七弟了。
分明父皇臨死前交代他登基後第一件是殺祁煜風(fēng),第二件便是除河黍張家。
可張家勾結(jié)前朝軒轅氏謀逆,他卻拖了足足五年才下定決心。
這一切都是因爲(wèi)慕汐瑤麼?
以爲(wèi)只要她一死,祁雲(yún)澈過了那陣傷痛的時日,就會將心思放到朝政上來。
卻不想,慕汐瑤死了,祁明夏非但沒有鬆口氣,自他這七弟開始無度的寵幸袁皇后,他便更加緊張。
日復(fù)一日的等待,終於等來一個淑妃顏莫情——慕汐瑤身邊的婢女!
那一刻,祁明夏總算明白他的七弟到底要做什麼了。
江山天下,皇權(quán)王土,在他心裡還不如一個女人!
慕汐瑤已死,難不成他要毀了整個祁國不成?!
衆(zhòng)使節(jié)與羣臣爭執(zhí)許久,僵持不下。
南疆要拿回他們公主的屍身,要那個淑妃血債血償,要多少座城池做償還,越說越離譜過分,連袁正覺都逐漸變了臉色,與其寸土不讓的吵了起來。
直至那使節(jié)頭頭高聲大怒道,“既然祁國毫無誠意,兩國自此交惡,戰(zhàn)場上見分曉吧!”
一語響徹大殿,驚了多少人!
衆(zhòng)目紛紛向高階上的天子望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起,祁雲(yún)澈便望著眼皮下的一切。
他俊龐清冷,略微上翹的脣角上含著一絲促狹且滿意的笑。
促狹的是他的臣子,還有南疆使節(jié)的醜態(tài)。
那麼他滿意的又是什麼呢?
“請皇上定奪!”袁正覺抱拳向他跪下。
徐錦衣不甘落後,隨意的跪下,如同料定了結(jié)局般,悠悠道
,“請皇上定奪?!?
祁雲(yún)澈不理會他二人,漆黑的深眸猶如一潭死水,看盡世間喜怒哀樂,世間再無令他可喜可悲。
此時,他看著殿中南疆一行人,帶著期待問,“南疆使節(jié),你的話可能作數(shù)?”
飄渺淡薄的話語飄蕩在大殿內(nèi),空靈如神邸。
使節(jié)一時忘了自己之前的豪言壯語,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但見帝王呵笑出聲,站起,他負(fù)手在身後,高高睥睨,“那就開戰(zh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