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陣沉默。打破這寂靜的,是吳郎中。他身爲(wèi)一個外人,方纔並不告退,摻和進(jìn)別人家事裡,已經(jīng)非常失禮,可是這會兒突兀開口,楊紀(jì)和潘氏居然半點奇怪的神色都沒有。
“二孃這邊,楊相公早做準(zhǔn)備吧。如今情形,只能下虎狼之藥,賭一把天命。但縱然救回來,以後也沒辦法再開口說話,飲食也只能進(jìn)稀粥等物。”
吳郎中口氣平常,跟說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但就是這樣淡漠的口氣,更是讓人覺得信服。
“就聽郎中的,該如何便如何。”楊紀(jì)聲音蕭索,顯然不欲多說話。
吳郎中這才告辭,說回去配藥,等弄好再來。這邊楊卿兒終於發(fā)現(xiàn)何氏的慘狀,她跪在地上,挪動雙膝湊近何氏,見到她渾身粘糊糊的血塊,大叫一聲,就撲上前去,晃動著何氏的身體,大聲叫著母親。
“你還嫌她被你害的不夠慘麼?”楊紀(jì)顯然出離憤怒了:“若不是你,她怎麼會和二孃爭執(zhí)!若不是你,她怎麼會四處找是非!若不是你,她這麼笨的人,哪兒會挖空心思做出這麼多錯事!若不是你,她又怎麼在我面前尋死覓活!卿娘,卿娘!我們生你養(yǎng)你,你反倒不知感恩,處處索取無度,你可想過報答的一天麼。”
江嵋完全不曉得何氏之前是什麼樣的人,但是從今天楊紀(jì)悲慼的口吻裡,她明顯聽得出,何氏的變化,是從有了卿娘之後纔開始的。她想給女兒更好的,想讓女兒得到別人都得不到的,讓她一輩子都順心如意,可是卻走上一條錯路。
江嵋瞧著眼睛瞪得大大,含著一包淚水的楊卿兒,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心頭卻漂浮起江惜那張明媚的笑臉。
也許很小的時候,楊卿兒也像江惜這麼可愛吧,只是後來才慢慢成了這樣子。人生就像一把精準(zhǔn)的刻刀,它雕琢你今後道路的時候,不但將你努力的方向標(biāo)示出,且會將你心中的邪念與扭曲統(tǒng)統(tǒng)不拉的同樣呈上。直到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來路已經(jīng)封死,再也不回
去的時候,幡然回首,又該是怎麼樣的情形。
便是江嵋自己,也斷然回不去兩年前悠然自得又欣欣向上的生存狀態(tài),那時候,她還是個夏天穿著小背心小熱褲,戴頂大草帽和工人們一起鋪草坪的園藝師。
彈指間,她經(jīng)歷的就是千年。可是誰知道,人心卻比千年的時間更加多變。
晚上江嵋沉重的回到家裡,楊漁之路上一直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江嵋上回大病過以後,雖然一直在調(diào)理身體,可是並不如何見效,總是手腳冰冷,特別是眼下心思沉鬱的時候。
楊漁之?dāng)堖^江嵋,將她擁在自己懷中,夫妻兩個一夜無話。
到早上江嵋兩個起牀,外面迎接的,居然是紫朱,她打好了溫?zé)岬南茨標(biāo)蕦⑸蟻怼顫O之不知道紫朱的來歷,還以爲(wèi)她只是個長相特別老成的侍女,沒想到她其實已經(jīng)二十四五歲。
因爲(wèi)昨天事情的關(guān)係,一早楊漁之就要去和父親商量對策,江嵋卻推辭了這件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況且她也需要時間和紫朱好好談?wù)劇?
楊漁之答應(yīng)下來,知道這件事她去了也是徒勞,便和她約好,一會兒楊漁之去楊紀(jì)那邊,她忙完手頭的事情,就去潘氏院子看看何氏。昨晚因爲(wèi)那間屋子實在不適合病人居住,潘氏就提議把她帶到自己屋裡裡看顧。楊紀(jì)答應(yīng)下來。
前腳楊漁之出門,紫朱就很知情知意的邁步進(jìn)門,見了江嵋,對著她屈膝跪下來。看到如此伏低的紫朱,江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僅僅十幾天功夫,那個敢罵罵咧咧打自己的女子,到哪兒去了?
紫朱低垂著脖子,並不說話,等江嵋先開口。江嵋其實是不習(xí)慣別人跪在自己面前的,她叫紫朱起來,卻並不說昨晚的事情,而是先問她:“何娘子和卿娘,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何娘子啊……紫朱漸漸陷入了回憶裡。
何娘子是個笨腦筋的人,所以用的侍女,也都是笨腦筋的人。如果聰明些
,她就刻意的冷落。而且,她喜歡漂亮的女子,哪怕比自己和卿娘都漂亮上很多,她也不在乎,更不怕楊紀(jì)看上偷嘴。她面對別人的質(zhì)疑,反倒會笑著說:“美,人兒像是花兒一樣,瞧得多了,身心舒泰,自己也會漂亮起來。”
楊紀(jì)對她這種態(tài)度,很是欣賞,而且那時候卿娘好小,那麼活潑單純,楊紀(jì)雖然晚上還在大娘那邊宿,但幾乎天天都會來何娘子屋裡看看。
何娘子對侍女們豁達(dá),對待卿娘則是寵溺。卿娘要什麼,她就給什麼。她沒有的,就去朝楊紀(jì)討。小孩兒能喜歡什麼了?不過外頭賣的木頭雕刻的小馬小豬,卿孃親手縫的沙包,還有她捉不到的昆蟲。這些都容易。楊紀(jì)還親自幫卿娘捉過兩隻蛐蛐,叫聲非常清脆,後來養(yǎng)到冬天死了。
說起來,何娘子身邊後來留下來的唯一聰明的人,就是她了。
本來她也是不受何娘子待見的,楊紀(jì)不要她當(dāng)妾,何娘子放她走,她不願意,說要在這裡伺候她一輩子。何娘子一怒之下,把裝了銀子和衣裳的包裹打好,扔到她屋裡,告訴她,不要想著自己有幾分姿色,還有幾分身份體面在,就想著能做出什麼事兒來。她若是走,立馬就能走,若不是不走,楊家也不差她一口飯,可是不能看著她平白侮辱楊家門風(fēng)。
直到有一天,她瞧見何娘子和潘娘子吵架,爲(wèi)的是廚房上的銀錢賬目。何娘子覺得不對,可是潘娘子一張利嘴張張合合,報出來一長串?dāng)?shù)字,聽的何娘子目瞠口呆,根本不曉得哪兒有問題。潘娘子揚(yáng)長而出後,何娘子在院子角落垂淚,把一切都聽明白的紫朱,去告訴她,潘娘子話裡面的貓膩。
從那後,何娘子有什麼事情總是問她,嘴裡也再也沒提起來趕她走。
轉(zhuǎn)眼卿娘十歲了,她要的東西,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那些小孩兒的玩意兒。
她長大了。她要金銀珠寶,要好看的花衣裳,要那些書裡面寫的奇珍異寶,要精美的吃食,要人的誇讚恭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