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在小姨趕來前出來了。她這一摔，摔成了偏癱了。
聽到這個消息，不亞於在我頭頂炸了一個響雷。
我娘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看著我，靜靜的看著我。看得我心碎，看得我六神無主。
娘啊！你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啊！
我在心裡呼喊。娘不但帶給了我生命，而且還告訴我如何做人！她這一輩子，從大戶人家的閨女，落魄成了千夫所指的資本家兒孫，在受了無數(shù)委屈之後，終於等來了從北方一路打仗過來的我爹。
我爹是個粗人，在我娘裡眼裡卻如寶貝一般。她從小就告誡我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
爹孃再醜，還是爹孃。人生在世，除了天地，只跪爹孃。男兒膝下有黃金，大丈夫有志在四方。
諸如此類的人生哲理，我一輩子也無法咀嚼明白。
娘最後成了我家那條小街最慈祥的婆婆，過去揪鬥過她的人，在許多年後看到她，都會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婆婆。
而這一切，都是我娘一輩子的善良得來的。
我忍住哭，從病房裡出來，扒在人看不到的拐角處，痛哭失聲。
好久沒哭了！這一哭，我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情感的流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邊哭邊唸叨著這句話，又順著牆根將身子溜下去，靠在牆上淚眼朦朧。
突然身後響起小姨的聲音：“小風(fēng)，你還是不是男人？”
我擡起頭，看到小姨咬著嘴脣，臉色鐵青地看著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小姨，讓我哭一下吧。”
小姨瞪了我一眼，伸手幫我擦掉掉在面孔上的眼淚，嚴(yán)肅地說：“男子漢，哭什麼哭？挺起胸膛來，怕什麼１
我囁嚅著說：“我不是怕！”
“既然不怕，你哭什麼哭？”
“我是看我娘這個樣子，我心痛！”我嘶啞著嗓子說：“小姨，我怎麼辦啊！”
小姨輕輕地一笑，安慰我說：“小風(fēng)，你現(xiàn)在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是男人就要勇於承擔(dān)起自己的責(zé)任。天塌下來，你得頂。地陷下去，你得填。如果你先崩潰了，你要兩個女人怎麼辦？”
小姨的話像一記重錘重重的叩打在我心口，是啊！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崩潰呢！
“走，我們回病房去。”小姨拉起我的手，緊緊地牽著。
我跟著她亦步亦趨回到病房。娘還是躺著，雙眼空洞無神看著天花板。
小姨過去叫了她一聲說：“姐，你餓不？”
娘眼睛眨了眨，突然就笑了起來。
我將手塞到娘手心裡說：“娘，我去給你買點(diǎn)東西來吃啊？”
娘艱難地?fù)u了搖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姨，笑容從她的眼角向臉頰蔓延下來，牽動她乾癟的嘴脣，輕輕的蠕動了幾下，卻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
小姨看了一眼娘，又看了一眼我，說：“姐，放心！小風(fēng)還有我１
我不明白小姨的意思，小姨輕聲說：“你還沒看出來嗎？你娘在擔(dān)心你的學(xué)習(xí)啊。”
我如夢初醒，心裡一痛，伏在娘耳邊說：“娘，您放心。學(xué)習(xí)不會耽誤１
娘滿意地笑笑，閉上眼睛休息。
我拉了一下小姨的手，做了個出去說話的動作。
小姨跟著我出來，我們站在走廊的盡頭，半天找不出話題。
還是我先開口了，我說：“小姨，我有個想法，我這邊放棄省裡的培訓(xùn)，回來照顧我娘。”
小姨似乎沒聽清一樣，驚訝地問我：“你剛纔說什麼？”
我說：“我想放棄省裡的培訓(xùn)。”
“胡說！”小姨怒不可遏地罵，她突然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子一樣，雙眼狠狠地瞪著我。
我不敢去看她的樣子，扭轉(zhuǎn)頭說：“小姨，我是說真的。我娘現(xiàn)在不能沒有我。”
“你再說一遍看看？”小姨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幾乎是痛心疾首地說：“小風(fēng)，你這人怎麼越來越?jīng)]出息了？遇到這麼點(diǎn)事，你就敢放棄自己的事業(yè)。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你爹？你娘？還是我？”
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對不起你們所有人，但我一定也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的良心。我要照顧我娘１
“你娘沒你不行？”
“不行１
“我呢？”
我驚了一下，擡眼去看小姨。小姨已經(jīng)是珠淚瑩瑩了，不知她的被我感動了，還是被她自己感動了。她眼眶裡噙滿了淚，隨著眼眶一轉(zhuǎn)，頓時滿面淚痕。
我很少看到小姨哭，從小到大，她不管受到什麼委屈，我?guī)缀鯖]見過她掉過眼淚。唯一的一次是她與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她狠狠的哭過一場。
“有我１小姨堅定地說：“小風(fēng)，你好好的去學(xué)習(xí)，你有出息了，纔是對你娘最大的報答。明白嗎？”
我似是而非地點(diǎn)頭，心裡卻一直拐不過彎來。
我知道久病牀前無孝子！何況我的小姨與我娘並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係。她沒有任何的責(zé)任與道義來承擔(dān)。
“你不行！”我蠻橫地說。其實(shí)我是想用自己的蠻橫來打消小姨的想法。像我娘這樣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三五幾個月的事。她這一輩子再也沒法如正常人一樣的起坐行走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出賣了她，她根本無法再來自理生活。
我娘一輩子是個特別愛乾淨(jìng)的老太太，如果讓她生活在齷齪裡，她寧願死。
而能做到讓她能體面的活著，除了我這個親生的兒子，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行？”小姨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說：“你一個男人，怎麼來伺候一個老太太？廢話不說了，就這樣了。你娘我來安排。”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在我心裡，一直有個小小的我在跳躍。我知道，如果我放棄這次培訓(xùn)，我的前途從此就煙消雲(yún)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卸任賦閒的人，放棄這次機(jī)會，等待我的就是這輩子永遠(yuǎn)做個閒人了。
做個閒人我不心甘！
但我現(xiàn)在別無選擇啊！
我只所以沒想到黃微微，是因爲(wèi)我還很明智。
因爲(wèi)即便黃微微無怨無悔承擔(dān)了照顧我孃的事，她媽陳雅緻卻是萬萬不會同意的。她可以讓女兒嫁給一個不名一文的我，卻不會讓女兒去伺候一個癱瘓在牀的老人。
“還有個事，你看怎麼辦？”小姨猶豫著問我。
“什麼事？”
“本來定好了明天你們舉行婚禮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能辦嗎？”小姨問我說。
“取消吧１我嘆口氣說：“微微也在醫(yī)院，我娘也在醫(yī)院，怎麼辦，不辦了。”
“不辦也要跟人家通氣啊。”小姨朝我努著嘴脣說：“你還不去看看微微？”
我這纔想起黃微微來，自從她從急救室出來回到病房去以後，我還沒去過。
“我去看看。”我扔下小姨就走。
小姨在我身後喊道：“小風(fēng)，好好說話埃”
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上樓。
黃微微跟我娘不在一個樓層。她去了高幹病房。
她去高幹病房是陳雅緻一手安排的，本來我給她辦的是普通住院手續(xù)。誰知道陳雅緻來了後，找了醫(yī)院院長，醫(yī)院院長一聽是黃部長的千金病了，絲毫不敢怠慢，立馬就安排了最好的高幹病房。
我娘卻沒有這個待遇。我的級別不夠，我娘更加不行，她一個平頭老百姓，連高幹病房的邊也挨不上。
到了樓上一打聽，才知道高幹病房已經(jīng)不在這棟樓裡了，搬到另外一棟獨(dú)門小院裡去了。
我問清楚了路線，下樓往高幹樓走。
走了幾步，突然想起甘露來，於是掏出電話打給她說：“甘處長，這次我不能陪你回去了。我暫時回不了黨校。”
甘露在電話裡吃驚地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淡淡地一笑說：“沒什麼事。有點(diǎn)小事，可能要耽擱一段時間。”
甘露顯然很不放心，問我道：“不能說麼？”
我說：“沒什麼說的。對不起啊！”
掛了甘露的電話，我在心裡下了決心，不管小姨如何威逼利誘，我是堅決不離開我孃的，我要儘儘孝，盡一下做兒子的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