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8章 沒有秦德威的時候（下）

本來內(nèi)閣要不要去文淵閣辦公，這根本就不該是一個問題。

大明內(nèi)閣制度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與文淵閣綁定的，連內(nèi)閣閣臣的差遣都必定加“入直文淵閣”。

所以內(nèi)閣和文淵閣原來就是一體的，內(nèi)閣就是文淵閣，文淵閣就是內(nèi)閣。

只是碰上個嘉靖這樣的皇帝，把閣臣入直地點都搬到了西苑無逸殿，造成了內(nèi)閣實際上在無逸殿辦公的情況。

然後又碰上個更奇葩的秦德威，憑藉勢力公然佔據(jù)了文淵閣，然後又另立了軍機處，把文淵閣變成了近乎獨屬於他個人的衙署。

結(jié)果就導(dǎo)致了目前的局面，翟鑾、嚴嵩、張潮這樣的“入直文淵閣”們都不在文淵閣，唯一在文淵閣值守的大臣王廷相卻又不是“入直文淵閣”。

廷議若非特別標註內(nèi)外集議，一般就是外朝核心骨幹官員列席，內(nèi)閣閣臣並不參加，以示內(nèi)外有別。

所以今天廷議上，最大的官員就是尚書和都御史，其中左都御史屠僑又充當了嚴黨這邊的主攻手。

屠總憲發(fā)表完看法後，沒給最大反對派王廷相太多思考時間，又對王廷相逼問道：“不知王大司馬以爲，我說的對不對？”

王廷相迴應(yīng)說：“總憲所言確實也有幾分道理，但是秦板橋強調(diào)過，內(nèi)廷格局應(yīng)該遵照皇上先前的旨意，一切照舊，不應(yīng)輕易更改，否則就是抗旨！”

衆(zhòng)人齊齊無語，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你王廷相今天到底是怎麼了？怎麼句句離不開秦德威？秦德威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當初秦德威說這話，拿嘉靖皇帝旨意嚇唬衆(zhòng)人的時候，嘉靖皇帝剛剛昏迷，誰都不確定皇帝會不會突然醒來。

現(xiàn)在皇帝都昏迷了有一段時間了，還是未曾醒來，大臣們心態(tài)上就開始逐漸對皇帝“放鬆”了，還守著“遺旨”幹什麼？

如果都像這樣僵化，那就該繼續(xù)嚴格執(zhí)行太祖高皇帝的條條詔令，大家誰也活不成！

而且說起來你王廷相也是宦海四十多年的老臣了，性格人設(shè)上向來也是剛正的，今天怎麼臉面都不要了，活像個秦德威門下走狗角色？

秦德威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哪裡還有賣的？

所以屠僑聞言後毫不猶豫的答道：“時候已然不同了，焉能繼續(xù)刻舟求劍？豈不聞時移世易之理？

閣臣都是直接爲君王效力，是君王左近的顧問大臣，入直地點應(yīng)該圍繞著君王！

昔日皇上在西苑，諸大臣要供奉皇上，自然就近入直無逸殿爲宜。

如今監(jiān)國儲君在文華殿，輔政大臣和閣臣自然也應(yīng)該在文華殿附近入直！最適合地點莫過於文淵閣！

總而言之，將內(nèi)閣移回文淵閣，再將軍機處移往他處，如此纔算合乎天理人情。”

說完了後，屠僑又環(huán)顧四周，對參加廷議的大臣們高問道：“諸君以爲然否？”

便有人發(fā)言說：“我以爲，目前朝廷當務(wù)之急，就是如何讓儲君親近大臣，以免遭受矇蔽。

就如同屠總憲所說，如果秦德威不在文淵閣，儲君左近確實就無人了！”

又有人開口道：“文淵閣作爲距離文華殿和東宮最近的衙署，卻沒有任何輔政大臣在此入直，也實在稱不上合理。

所以將輔政大臣移到文淵閣，也是兩便，又有助於輔導(dǎo)儲君，何樂而不爲？”

在嚴黨眼裡，他們的“把內(nèi)閣搬回文淵閣”訴求稱得上“撥亂反正”，具有很大的正義性。

很多中立的官員看待這個問題，差不多也是這樣認爲的。其實在嚴黨與秦黨的歷次爭鬥裡，很少有這種中立官員傾向於嚴黨的情況出現(xiàn)。

故而這個情況反過來，又給予了嚴黨這邊巨大的信心，預(yù)感這次終於能扳回一局了。

王廷相注視著幾位踴躍發(fā)言的“中立人士”，冷聲道：“設(shè)若秦板橋在此，爾等敢說這些話？”

別人簡直就無奈了，伱王廷相今天離開了“秦德威”，就不會說話了吧？

堂堂一個兵部尚書，威脅別人還不敢親自上，仍然要藉著秦德威的名頭？

王廷相又道：“秦板橋剛離開京師，後面就有人想要將軍機處移出文淵閣。難道爾等以爲，秦板橋?qū)Υ司秃翢o預(yù)見，不做準備？”

屠僑激將說：“秦德威到底做了什麼準備，王大司馬倒是讓我們見識一二，總藏著又有什麼用處？”

可以說，這個迴應(yīng)說到了所有人的心裡，誰都好奇，秦德威會怎麼應(yīng)付？

只是王廷相這會兒終於有點卡殼了，他是真不知道秦德威到底都有什麼安排。

到目前爲止，秦德威的佈置沒有顯露出半點端倪，而且無論問起誰，都表示完全不知道秦德威留下了什麼佈置。

出於對秦中堂的“敬重”，大家就多等了一會兒，可是王廷相還是沒有任何表現(xiàn)。

不由得讓很多人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莫非王廷相在虛張聲勢，上演的是一出空城計？

讓別人誤以爲秦德威設(shè)下了“埋伏”，然後嚇退別人？

最後王廷相只能說：“秦板橋之安排，豈能隨意廣爲人知？”

其他人開始懷疑，看王廷相今天這表現(xiàn)，莫非是被秦中堂當炮灰了，準備被犧牲掉的？

能站在這裡的人都不缺乏觀察力，到此誰還能看不出來？王廷相是不是炮灰不知道，但肯定黔驢技窮了。

可王廷相也沒辦法，這次秦德威體驗卡的體驗太差了，就算是捏造什麼，他也編不像！

秦德威所能幹出來的事，往往比瞎編胡扯還瞎編胡扯，讓別人怎麼編？

不得不說，嚴黨這次尋找的角度還是很精準的，時機拿捏的也不錯。

而且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大義”的名分，堵住了王廷相的嘴。你王廷相又不是“入直文淵閣”，憑什麼繼續(xù)佔據(jù)文淵閣？

所以王廷相今天遇到“大逆風(fēng)”，真不是能力不行，真有點非戰(zhàn)之罪的意思。如果不是強詞奪理，還撐不到現(xiàn)在。

事已至此，王廷相不由得嘆口氣，他和秦德威的差距大概就是這樣了。

如果秦德威本人站在這裡，根本不需要對此“辯解”什麼。

在秦黨公認的三大骨幹裡，禮部尚書張潮因爲晉升爲內(nèi)閣大學(xué)士，所以沒有參加今日廷議。

那麼今日在場的，除了王廷相之外，就是戶部尚書王以旗了。

但王以旗昨日就對王廷相坦白了，同樣不知道秦德威是否另有安排。

如今看到王廷相的窘境，王以旗琢磨了一下，就伸出了援手說：

“其實屠總憲所言，無輔政大臣與儲君接近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輔政大臣原本有五位，秦板橋離開京師後，便少了一人。

如今兵部王大司馬暫代秦德威主持軍機處，已經(jīng)開始駐守文淵閣了。

不妨再繼續(xù)推舉王大司馬遞補爲輔政大臣，也是兩便之舉，還能見少朝廷的動盪。”

衆(zhòng)人紛紛陷入了深思，這是戶部尚書王以旗本人的態(tài)度，還是秦德威的幕後指示？難道傳說中的秦德威的佈置就是這個？

雖然秦中堂並不在廷議現(xiàn)場，但每個人總是不約而同的想到秦中堂。

有人反駁說：“推舉兵部尚書爲輔臣，難道朝中無人了嗎？還是王大司徒念及私情？”

再傳統(tǒng)掛念裡，推舉輔政大臣應(yīng)該和推舉閣臣模式差不多，“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的那種模式。

王以旗又解釋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今輔政大臣中，皆以文事見長，唯一精通戎政的秦板橋，又暫時離開。

所以推舉王大司馬遞補爲輔政大臣，便可彌補缺憾。

況且其他輔臣多是館閣出身，只有王大司馬久任地方，對輔導(dǎo)儲君同樣不無裨益！”

對王以旗能列出幾條看似合理的理由，衆(zhòng)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政治就這樣，對任何一件事物，每個人都可以從不同角度列舉出對自己有利的條款。最終所比拼的，還是話語權(quán)大小。

廷議所在的東朝房裡，暫時出現(xiàn)了冷場。

大概“中立人士”也覺得，王以旗講出了幾條道理的情況下，犯不上去硬剛，把秦黨往死裡得罪，那是白白當炮灰。

得到義父撐腰和授權(quán)，今天一直再尋找機會表現(xiàn)的趙文華，這時候感覺終於等到了。

確定沒有人搶自己風(fēng)頭後，趙文華站了出來，沒有迴應(yīng)剛纔最後發(fā)言的戶部尚書王以旗，卻又對兵部尚書王廷相說：

“我剛纔就在想，你王大司馬強行盤踞在文淵閣，無論說什麼也不肯離去，究竟爲的什麼？

按道理說，軍機處遷移到哪裡，也不影響你主持軍機處吧？

現(xiàn)在我終於明白了，王大司馬你原來還是滿心貪圖富貴，所以欲藉助文淵閣爲晉身之階！

無論加了入直文淵閣也好，還是遞補爲輔政大臣也好，都能讓你更上一層樓！

能從一個外朝尚書，變成橫跨中外的宰輔級別人物！大概這就是你王廷相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趙文華的話可謂是十分誅心，直接往王廷相身上潑髒水，但卻又似是而非的很有迷惑性。

於是就引起了現(xiàn)場的議論紛紛，向來口碑硬朗的王廷相真是那樣的人嗎？在官場中，從來就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

王廷相有口難辨恍恍惚惚，往常秦德威經(jīng)常對別人這樣“攻心”，沒想到今天同樣的招式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趙文華的那些話如果傳開了，不會對自己的身後名造成影響吧？會不會被寫進史書？

還有，如果這是報應(yīng)，爲什麼是自己替秦德威遭受？

自己強行守文淵閣，歸根結(jié)底就是替秦德威守的！

官職俸祿都不足惜，但如果把自己名聲再賠進去，那損失就太大了！

此時此刻，王廷相心裡十分煎熬，陷入了空前糾結(jié)和兩難的境地。

最後王廷相面上鄭重其事的對衆(zhòng)人說：“我有幾句肺腑之言說與諸君，當前秦德威剛剛離京，正是他心裡最敏感的時候，諸君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以我對秦板橋之瞭解，他對於離京之後的事情，絕對不會沒有防範。就算他一時不防，事後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反擊報復(fù)。

如此一來，朝廷又紛爭無窮，沒有寧靜之時了！

我王廷相守在文淵閣不願離去，並非爲一己之私，實乃是不想看到朝廷內(nèi)亂。”

不少人暗暗發(fā)笑，都這樣情況了，王大司馬你還迷信秦德威呢？

難怪秦德威找你來守家，盲目迷信到你這個地步的人，還真不好找。

屠僑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這是他入朝一年半以來，被秦德威反覆羞辱過後，第一次對秦黨獲勝！

略顯輕狂的打斷了王廷相的陳述，開口道：“別的事情就不勞王大司馬操心了！只說今日公論如何？”

王廷相嘆口氣，便道：“如果文淵閣容不下軍機處，就移至西苑無逸殿吧。”

其它該提醒的提醒過，該警告的也警告過了，他已經(jīng)盡力了。

別人聽到這裡，心裡也明白，大概這是王廷相最後的“倔強”了。畢竟無逸殿距離皇上近，又是閣老們呆過的地方，說出去也不太掉價。

屠僑看王廷相“服軟”了，又對主持廷議的吏部尚書許瓚催促說：“今日公議再無疑議了！”

許瓚立場比較中立，雖然也從詫異秦黨的潰敗，但還是公事公辦的說：“今日諸君的公論就是，內(nèi)閣閣臣應(yīng)當重回文淵閣入直，軍機處可移至西苑無逸殿，我會照此具本回奏！”

今天的廷議，到此就結(jié)束了。

嚴黨衆(zhòng)人喜笑顏開，真感覺這是歷史性的一刻！苦戰(zhàn)多年，屢敗屢戰(zhàn)，終得首勝！

羣臣剛從東朝房出去，就看到門外站著個太監(jiān)，有人認識，是一個叫馮保的文書房小太監(jiān)。

馮保見大臣們出來，就上前行了個禮，高聲道：“奉命前來告知諸公，今日司禮監(jiān)文書房搬遷至西苑無逸殿。

從明日起，司禮監(jiān)文書房只在西苑迎和門接受奏疏！”

臥了個槽！羣臣頓時就震動了，這可也是個大事！

在大明朝廷的公文流程中，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相當於陰陽兩半，內(nèi)閣負責(zé)擬票，司禮監(jiān)負責(zé)批紅。

如果皇帝不能正常履職或者偷懶，司禮監(jiān)和內(nèi)閣的作用就更大，兩邊加起來相當於實際上的皇權(quán)代理。

皇權(quán)裡屬於司禮監(jiān)代理的那一半，突然搬到無逸殿去了，怎能不是個政治大事？

尤其是廷議剛決定了，內(nèi)閣從西邊無逸殿搬回東邊文淵閣，然後司禮監(jiān)文書房卻要搬到無逸殿去，這是諷刺誰呢？

更要命的是，剛纔朝臣把軍機處趕到了無逸殿，結(jié)果司禮監(jiān)也搬到無逸殿，這就很微妙了。

以後軍機處豈不就可以和司禮監(jiān)無縫對接了？那中間還有內(nèi)閣什麼事兒？

這一出實在令羣臣猝不及防，嚴黨的笑容都僵住了，搞的剛纔廷議勝利像個笑話似的。

王廷相無可奈何的嘆口氣，痛心疾首的對左右說：“我一直說過的，別去招惹秦板橋，別去亂動秦板橋定下的格局！

我反覆強調(diào)過多次，諸君就是不聽，以至於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現(xiàn)在可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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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