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凌晨的薄霧逐漸散去,積聚了一夜晦暗的鐵灰色天際開始被隱隱擴散的晨曦光輝暈開,建康城連續(xù)下了十?dāng)?shù)日的暴雨破天荒的有了停歇的跡象……
朦朧細雨裡,臺城大司馬門與都城正門宣陽門之間兩里長的御道,鱗次櫛比的兩旁朝廷衙署及民居屋舍一直排列整齊延伸到外城朱雀門角樓下,直到高大的甕城沐著雨水在薄薄晨霧中顯現(xiàn),秦淮河畔那巍峨的城池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自北覆舟山向城內(nèi)華林方向遠眺而去,數(shù)十條寬大迢迢的街道與垣牆將眼下目光所及的北城臺城嚴(yán)整地劃分成大小一致、形狀相同的坊市,正如夜空中的繁星點點,不得不令人嘖嘖稱奇!
“晨寅五刻,鳴鐘開城!”
鐘鼓樓上傳來更夫擊打銅鐘的祝禱詞,隨後悠長的銅鐘聲開始從城樓上傳揚至城內(nèi)外,雞鳴狗吠起時,東方已浮白。
大晉時令,戌時五刻擊暮鼓,關(guān)城,杜絕來往;寅時五刻,鳴晨鐘,開城,釋禁通行。
把守城門的輪值軍士擦了擦嗜睡的眼皮,三三兩兩正磨磨蹭蹭地合力搖起門軸粗重的鐵質(zhì)鉸鏈,隨後擡起寬厚的門栓,當(dāng)沉悶的黑色城門吱呀呀被推開,疾風(fēng)驟雨來不及透過城門都傾瀉在軍士們的甲冑上,幾個老軍半閉著眼推開城門後吐出吹進嘴裡的雨水,嘴裡還瑣碎的抱怨著天公不作美。
不多時,城門外不遠處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打破了淅瀝瀝的雨聲旋律,感受到腳下突如其來的震動,軍士們一個個瞪大了眼,不停地引頸張望著!
這可是大晉朝國都,什麼人敢縱馬闖關(guān)?
定睛望去,此時一隊邊軍裝扮的騎士正自城池東北方向策馬疾馳而來!在一聲悠長醒目的嘶鳴聲過後,馬蹄沒入泥地裡的水窪隨即濺起連串的水珠懸浮在塵土與空氣交錯的半空,隨即又重歸泥濘。
行伍中,頭一個大漢是一個約摸四十的中年軍士,那張被風(fēng)霜雨雪侵蝕的面龐是十分粗糙,佈滿歲月的深溝丘壑,茂密的鬍髭早已佈滿雙頜及下巴,唯有那高挺的鼻樑之上一雙彙集全身精力的雙眼,深邃而又清澈,似乎是藏著什麼心事不忍吐露心扉。
隨行的十餘騎軍士亦莫不是飽經(jīng)北疆戰(zhàn)陣,受盡磨礪,個個目光堅毅,絲毫不受這陰鬱天氣影響,邊軍之苦盡在此中,不由分說這是一個支歷經(jīng)血火淬鍊之軍!
再回首,領(lǐng)頭的大漢眉頭緊鎖,身後揹著封存完好的二尺木匣,想是邊關(guān)急報無疑,再往上瞧,還插著赤色鴻翎,怪不得如此緊急!
檄者,以木簡爲(wèi)書,長尺二寸,用徵召也。其有急事,則加以鳥羽插之,示速疾也,稱之爲(wèi)羽檄。
在大晉以北方向,是廣闊繁茂的中原沃土,一條大河將偌大天下一分爲(wèi)二,成南北對峙之局。
北方胡虜與江左互爲(wèi)敵仇,胡人想要南下鯨吞江南之地,晉人有識之士則無一日不想著北伐中原,光復(fù)舊都,所以兩方向來兵戈繚亂,烽火不息。
胡人與漢人倒在邊城下的士卒不知有多少,那一大片長勢喜人的麥田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死於兵戈戰(zhàn)亂之中的冤魂,那日夜不息流淌著的灌溉著良田的溝渠之中又不知灑滿了多少鮮血!
“都愣著作甚,看不到是鴻翎羽檄麼?快讓人入城!”城門校尉隻手緊握著佩刀,長著大口黃牙朝著兩邊推開城門的軍士爆著粗口,同時大步跑向一邊去助力,等到騎士們已近城門時,大門恰好洞開,這行人也不多話,領(lǐng)頭的只在馬背朝城門校尉拱了拱。
“邊關(guān)急報!”
後者也不應(yīng)和,趕緊讓城門司馬牽了就近驛站的備馬,城門校尉看著這行奔波的邊軍,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北方,難道是淝水……
建康,覆舟山謝安別墅。
謝府十分安靜,靜得能夠聽到書房裡謝安與張玄之對弈時的落子聲。
“謝相,這一手……”
衛(wèi)將軍府長史王獻之身著白色絲布褲,披著一襲織繡假鍾斗篷,正端坐在一把胡凳上在一旁觀看棋局。
這時,身披青鼠皮裘的從事中郎羊曇立刻打斷了他:“誒!子敬,觀棋不語真君子啊,你可不要亂說話!”
被羊曇一數(shù)落,王獻之只能在一旁細細品著香茗,默默觀戰(zhàn)。
主桌案上已經(jīng)擺放完畢的棋局,宰相謝安執(zhí)黑子,神色自若,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反觀吏部尚書張玄之執(zhí)白子猶豫不決。
第一眼看黑白兩子絞殺之勢紛雜亂目,白子表面佔據(jù)大數(shù),實則守外虛內(nèi),強枝弱幹。再細看,黑子雖大多散落其外卻彙集於八大星位處隱隱有圍攻之意,白子所佔據(jù)的天元更是與外部斷了聯(lián)繫,被黑子牢牢圍住,已成了無根浮萍!
忽然,書房外傳入一陣衣袂婆娑聲,王獻之和羊曇二人聽到動靜忍不住起身,急急走到窗前低頭觀望。
只見從從後園落花水榭款款走來一排身形高挑,容貌出衆(zhòng)的盛裝女子,這些女子頭上分別梳著雙環(huán)髻、參鸞髻、黃羅髻等三四種不同式樣的髮髻,又各自插著金、銀枝釵、玉花簪,耳垂與雪白的脖頸前不一而同也都掛著鑲銀鏈、珍珠墜,此時正蓮步輕移地走來,一路上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環(huán)珮鏘鏘,裙下衣袂飄飄,十分養(yǎng)眼。
原來宰相謝安素來風(fēng)流,瞞著夫人劉氏在覆舟山別墅養(yǎng)著近百名美色歌伎,此時她們正陪伴著謝安的侄女,大才女謝道韞。
謝道韞嫁與大名士王羲之之子王凝之,可王凝之迷戀五斗米教,想要羽化修仙,謝道韞覺得這個丈夫庸懦無才,便賭氣來到了叔父謝安的別墅。
對這位有著“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之才的侄女,謝安是喜愛非常,自然是來者不拒。
王獻之嘴角流出涎水,不知道是在看嫂嫂還是那些歌伎,等他收回目光,回首再看二人弈棋時,卻被一旁的羊曇一眼看破,他連忙擦了擦流出的口水,他無視了羊曇的冷笑,反而仔細觀察著謝安,心中真的十分欽佩這位宰相大人的鎮(zhèn)靜自若。
王獻之原本聽說二哥兄嫂不睦,特來調(diào)解,可結(jié)果沒有勸回二嫂,自己也流連忘返,在覆舟山謝宅待了近半個月!
“家主,北邊來人了。”不多時,外邊傳來管家謝庸急促的腳步聲。
謝安聽到聲,只是眼中閃過了一絲亮光,他沒有立時理會,管家也沒有再出聲,只是乖乖站在外邊等候傳問。
室內(nèi),與謝安對坐的張玄之此刻已然是方寸大亂,額頭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手上的棋子也拿捏不穩(wěn)了。
良久,只聽得張玄之嘆了口氣,“噠噠…”幾聲過後,這位江左第一的棋手居然在一直是他手下敗將的宰相謝安的手下投子認(rèn)輸了!
“哈哈哈…”謝安拿起一旁羊曇準(zhǔn)備好的絲帕擦拭完手之後才喚管家進來。
“家主,這是五叔送來的消息。”
羊曇從管家謝庸手裡接過密信,小心翼翼地遞給舅舅謝安。
謝安是陳郡謝氏在任的家主,五叔就是謝安五弟,在前線指揮淝水之戰(zhàn)的征討大都督謝石是也!
聽到是從前線送來的戰(zhàn)報,這會連王獻之也開始盯著謝安手上的密信。
“鴻翎羽檄送去宮裡了嗎?”謝安一邊仔細閱讀信中內(nèi)容,一邊不徐不疾地提問道,絲毫不在意羊曇站在身後偷窺。
“回家主,已經(jīng)命人送去了,這一封是家信,所以不敢耽誤先送過來給家主過目,也好讓家主早日安心。”
言未畢,羊曇倒是側(cè)身瞧了謝庸一眼,心道:這老東西看挺有眼力見,居然被他看出來了!
“謝相,淝水那邊戰(zhàn)況如何?”這下連吏部尚書張玄之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謝安微微一笑,將密信遞給張玄之,自己順了一件鶴氅裘,挺身而起,臨走前還說了一聲:“小兒輩遂破賊。”
羊曇起身套上木屐沒走幾步,便聽見前方傳來“咔嚓—”一聲,他擡起頭纔看見是舅舅宰相謝安把木屐後腳跟給踩斷了!
“舅舅神力!”
被人看出破綻的謝安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羊曇從室外提了一雙新的木屐,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去“噠噠噠—”,替舅舅換上。
“你這孩子,快而立之年的人了,都當(dāng)了父親,還這般口無遮攔,像個三歲小兒。”
“在舅舅眼裡,曇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書房內(nèi),謝安只是留下一句雲(yún)淡風(fēng)輕的話語便離開後,王獻之忙不迭地湊到張玄之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