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主息怒!”方枕諾趕忙攔住,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二哥,你沒瞧出來?這小尼姑是咱的人。”姬野平一愣,覺得這話意味很深,一時卻有點想不通透。方枕諾大聲道:“原來白教是爲了化解兵禍而來,可是我倒聽說,藏巴汗蠢蠢欲動,一直想對中原用兵呢。”荊零雨道:“其實辛廈巴·才丹多傑只是謀篡上位,他這個藏巴汗坐不坐得牢靠,還要看我教承不承認,動兵之事就更不用提了。他確是到雄色寺拜訪過數(shù)次,提出動兵的意願,但赤烈上師一直未予支持,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其實辛廈巴和丹增赤烈一直在謀劃用兵事宜,只是此事機密,每次只是他二人在一處相談,別人並不知曉內(nèi)幕,是以四大金剛和衆(zhòng)明妃聽了荊零雨的話,也無從駁起,回想辛廈巴也確實反覆來過多次,但總說動兵、動兵,終究沒動成,看來赤烈上師真的反對此事也說不定。
方枕諾道:“聽說西藏軍方六成以上都是僧兵,剩下的四成也都虔誠信佛,一切聽從赤烈上師的指揮。如今尊駕做了白教之主,不知對於辛廈巴方面,是怎樣態(tài)度?”荊零雨將身子一側(cè),泰然道:“本尊自然還是要追隨赤烈上師的腳步,依照佛法來打理一切。世間萬事皆因緣合就,辛廈巴的汗位是逆取順取,自有果報應驗,我們也不去追究,只要做汗王的能親政愛民,支持我教弘揚佛法,那便一切由他。至於發(fā)動兵禍等事,大違佛門慈悲教義,本尊是萬萬不會應允的。”
方枕諾點了點頭,向姬野平道:“閣主,看來此事皆因雙方言語有礙,致生誤會,十足可惜。既已澄清,那可不能一錯再錯。”這時陸荒橋也走過來道:“方軍師說的是,咱們大夥兒再自相殘殺,那可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了。”小山上人已經(jīng)恢復了些理智,忙衝他使個眼色,側(cè)過身來低道:“這小尼之言不可輕信,咱們?nèi)羰欠胚@些人回藏,只怕他們要興兵報復,那也更是不妥。”陸荒橋立時警醒:“那麼依您的意思……”小山上人目光垂低,神情莊正地合了個十道:“咱們客情不便多言,還是由閣主來決斷罷。”
此刻姬野平滿懷殺心,讓他決斷,結(jié)果不問自知。方枕諾趕忙又近前去低道:“二哥,白教首惡伏誅,咱們七尺漢子,何苦跟個女伢子計較?幾個徒子徒孫,更加不值一提。眼前咱們還有大事,燕老高瞻遠矚,他老人家臨終的話,咱們可不能不聽。”
姬野平素以勇毅自負,聽方枕諾這話,自己再若堅持,倒顯得有些欺負女人的味道了,正自凝神難決的功夫,方枕諾將手一擺,郎星克等人把白教四大金剛和那三位明妃放開。小山上人眉頭微凝,眼中情緒複雜。丹巴桑頓等人穴道一鬆,立時撲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去抓舍利往懷裡收。荊零雨淡淡地道:“色法無別,要它何用?由它去吧!”
七人聽了似有所悟,都擦抹淚水站起身來,齊齊施禮道:“是,佛母。”連那脾氣暴躁的巴格扎巴也十分恭順服帖。
荊零雨手捻數(shù)珠,仰對夜空,用藏語嘆說道:“這些癡人萬衆(zhòng)一心行逆天之事,連赤烈上師也勸之不得,那也是遭劫在數(shù),咱們不必白費功夫了。滾滾紅塵非你我出家人久留之所,咱們這就回雄色山去罷。”丹巴桑頓並沒聽說此行的目的是來勸解兵禍,但師尊既然將掌教根本上師之位傳給了荊零雨,那她必然宿慧根深,大智大定,或許被師尊認出來是哪位大德的轉(zhuǎn)世也說不定。何況師尊是在她的點化下證得了虹身成就,因此她說出話來,必然智慧具足,真實不虛,即便現(xiàn)在不懂,將來也必能明白,因此一應尊懍照辦。其它幾人見師兄如此,也都齊刷刷頜首稱是,到地上攙扶瞎眼、受傷的僧衆(zhòng)們,法旗、黃羅傘蓋早已踩爛沾血,也便都不要了。
方枕諾道:“師太且慢走,在下還有些事務要與您商量。”過來示意荊零雨借一步說話。常思豪也有許多話想和荊零雨說,一時插不進嘴,忽然瞧見索南嘉措醒了過來,正在臺階上勉力撐身,趕忙又拄劍奔回來問:“上師,你感覺怎麼樣?”索南嘉措無力回答,只是指著自己懷裡。常思豪伸手一摸,掏出他那三寶六真轉(zhuǎn)經(jīng)筒來,在他示意下擰開上蓋,往手中一倒,裡面沒有經(jīng)文,卻是顆紅色藥丸。正要往他嘴裡塞,索南嘉措搖搖頭,向燕凌雲(yún)的方向指去。
常思豪料想這藥丸必是療傷神物,給燕凌雲(yún)服下,真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可是索南嘉措此刻也是生命垂危,自己如何能拿了他這唯一的一顆救命藥去給別人?此時姬野平幾人看出眉目,眼睛也都落在這顆藥丸身上,臉上滿是渴望迫切,尤其姬野平拳頭緊攥,看上去幾乎有來搶奪的衝動。常思豪看得眉頭一皺,攥緊了藥丸。索南嘉措勉力催促道:“快,快……”
常思豪無奈只得將藥扔過去,姬野平大喜抄在手中,也來不及找水,擱嘴裡急急嚼了,橇開燕凌雲(yún)的嘴給抿了進去。片刻間有人找來了水,他又扶著給燕凌雲(yún)一點一點灌下。常思豪喊道:“你們誰有傷藥,也給上師一些!”朱情等人都顧著瞧燕凌雲(yún)的情況,對他的呼喊無動於衷。
等了好一陣子,既不見燕凌雲(yún)呼吸恢復,也不見脈搏跳動,顯然回天乏術(shù),姬野平的眼淚不禁又淌了下來,邊哭邊罵道:“什麼破藥!一點也不好使!”
常思豪扶抱著索南嘉措,感覺他呼吸越來越弱,自己求救又無人應答,心裡越發(fā)窩火,一聽這話登時按捺不住,猛地拄劍起身,想和姬野平論個短長,卻見火黎孤溫神色凝重地走近來,從懷中掏出一顆紫色藥丸道:“試試這個吧。”他接過來趕忙給索南嘉措服下。
這紫藥丸起效甚快,數(shù)幾個數(shù)的功夫,索南嘉措臉上恢復血色,咳嗽幾聲後,眼睛裡也有了精神,常思豪大喜:“國師,你這是什麼藥,簡直神了!”索南嘉措微笑擡眼:“如果小僧猜的不錯,國師這藥是‘駝牛助產(chǎn)丸’罷?”常思豪一愣:“這藥名怎麼這麼怪?”火黎孤溫道:“是獸藥。”常思豪大張了嘴:“啊!”索南嘉措道:“侯爺不知,此藥壯力神效,有駱駝、牛馬難產(chǎn),掙扎久了沒力氣,或是小駱駝、小馬駒生下來體弱,站不直腿,只要服上一顆,立桿見影就好。”常思豪崩潰道:“那……那把獸藥給人吃也太……”索南嘉措笑道:“衆(zhòng)生平等,人與獸又有何區(qū)別?”
西藏瓦剌這些地方盡是高原、戈壁、沙漠,生存條件惡劣,人們要依靠犛牛駱駝生存,把這些牲口當做家庭成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此佛法中衆(zhòng)生平等這些觀念十分容易接受,到了漢地,等級森嚴,就連人都要分高低貴賤,更別說牲口了。常思豪本是苦出身,知道農(nóng)民要靠牲畜耕地勞作,有時候伺候它們比對人還用心,因此腦子轉(zhuǎn)了個彎,也就不再以此爲異。
因索南嘉措抨擊紅白兩教之事,火黎孤溫心裡對他一向反感,所以剛纔看他生命垂危,始終也沒動地方。最終之所以肯舍藥相救,主要是不忍看常思豪著急。此時聽了這話,倒是十分符合佛理,而且他寧可一死也要救燕凌雲(yún),自己卻因種種情由百般猶豫不肯救他,相較之下,顯落下乘。上前一步合十道:“上師智識如此,必不會妄語妄言。看來紅白兩教之中,多半確有人不守戒律,並非你在造謠。小僧一向?qū)ι蠋煈延谐梢姡瑢嵲趹M愧之至。”索南嘉措笑道:“一些小小誤會算得了什麼?倒是師兄具大智慧,精修佛法之餘更研製各種獸藥廣爲傳播,不知令多少家牧民受益,小僧一直渴仰師兄德名,今日相見真是福緣非淺。”
常思豪對他們教派相爭的事也略知一二,此刻見二人如此客氣,心裡大覺敞亮,知道他們都是宗教領(lǐng)袖,如果彼此欣賞,將來紅教黃教、韃靼瓦剌之間也必能融洽無間,這倒是一件大好事了。問起別後情況,火黎孤溫言說自己改走旱路之後速度略慢一拍,到了湖邊僱船上君山,不想離岸不遠時,船底卻漏了,船家跳水逃生,自己一行喝了個大肚漂圓,甦醒過來時已被四馬倒蜷蹄捆得像待宰羊羔一般,原來中了聚豪閣水兵的圈套。那些人擡了他們?nèi)ヒ婎^領(lǐng),路上經(jīng)過洗濤廬,正遇上朱情江晚一夥在守靈,審問之下,知道他是來參加五方會談的,本想殺之了事,他忙說瓦剌對大明疆域沒有興趣,只是想和韃靼爭雄,最後和朱情等人達成了負責牽制韃靼後方的協(xié)議,承諾聚豪起兵成事後,新政權(quán)與瓦剌通好,開茶馬市互利互惠,公平交易,雙方這才握手言和。設茶備酒正要款待,有人來報,說總寨打起來了,這才和朱情五人一起趕過來。
常思豪明白朱情江晚等人雖然有意反明,卻不願藉助外族力量,又怕他們趁虛而入,多半因此纔想出這麼個主意拉攏火黎孤溫,要打要殺大概也是嚇唬人來著。當下也不點破,笑道:“國師流年不利,屢遭水厄,看來得好好給龍王爺燒幾柱香才成。”
這時身後有人走過來道:“火黎國師,索南上師,兩位好,索南上師,您的傷不要緊吧?”
常思豪回看拱著手微笑的正是方枕諾,火又騰了起來,責問道:“遊老劍客已經(jīng)故去了?路上你怎麼沒和我說?”方枕諾嘆道:“遊老赴京時候,在河邊與郭書榮華對了一掌。當時勉力撐住,船走遠了倒下,大夥才知他受了內(nèi)傷。回來後,他一直在洗濤廬內(nèi)休養(yǎng),不想後來竟……唉!”常思豪默然,心道:“記得當時遊老表面從容得很,原來是在硬撐,我卻沒毫沒留意。不知郭書榮華瞧沒瞧出破綻?”目光散亂中往後搭去,忽然奇道:“咦?人呢?”
方枕諾問:“什麼人?”
常思豪道:“小雨啊,就是那位明妃……那個小尼姑。”方枕諾道:“哦,她執(zhí)意要走,我挽留不住,已著人將她們送出總寨去了。”拱手道:“國師,上師,侯爺,咱們到閣中敘話。”常思豪道:“你們先聊著,我去去就來!”
銀波逐月走,碧水卷星潮,港口上紅燈血照,棧橋平遠,濤聲肅穆雄壯。
白教衆(zhòng)僧登上大船,鬆繩解釦,正要起航,卻聽後面有人喊叫,裂山小道上瘸瘸拐拐奔下一個人來,上了棧橋。
荊零雨一見身形便知是常思豪,皺了皺眉,道:“不用理他,咱們走!”
巴格扎巴到船欄邊探手去抽舷梯,忽聽“篤”地一聲,一柄長劍飛來,橫插船幫,卡住了梯子。
常思豪拔劍一踩,翻身而上,急切道:“小雨,你怎麼真的走了……難道你真要去西藏做尼姑不成?”伸手來扯荊零雨的衣袖,卻被她一甩手掙開。丹巴桑頓、波洛仁欽、烏里班圖身形一晃,都護在荊零雨身前,巴格扎巴怒指道:“狂徒!膽敢再對佛母無禮,便要你好看!”
常思豪哪裡管他?伸手一撥又往前來。四金剛早怒,雙掌一分便要攻上,卻聽荊零雨沉聲道:“好了!你們先進艙裡去罷。”
四大金剛回頭瞧了一眼,各自面帶難色,又不敢違背佛旨,收掌後退,和衆(zhòng)明妃把傷者擡入艙中。
荊零雨背過身去,緩步走上船頭,淡淡道:“你來做什麼?”
常思豪欲言又止,側(cè)頭看無人偷聽,水手們又都較遠,這才插劍入鞘,湊近了些,低聲道:“小雨,你做的我全都明白,可是這戲再往下演,可就不成話了。”
荊零雨道:“哦?誰說我在演戲?”
常思豪聽她聲音沉悶得如同老婦,一時大不適應,邁步上前,站在了她側(cè)面,眼睛瞄帶著艙口,壓低了聲音道:“丹增赤烈武功非人能敵,因此你用話頭套住了他,引得他拙火反噬,虹化自溶,別人雖不明白緣故,我卻清楚得很。”
荊零雨眉鋒微挑,向他望過來。
常思豪道:“開戰(zhàn)之前丹增赤烈的瞳仁還是青色的,拙火提起之後越戰(zhàn)越勇,顏色就漸漸地變了,後來甚至金澄澄的閃光,別人在戰(zhàn)鬥中或不注意,我受傷後觀戰(zhàn)卻看得極清,知道那絕然不是燈光的映射。”
荊零雨寒著臉道:“那又怎樣?”
常思豪道:“前者我在海南與吳道祖師見過一面,他曾說過,密宗拙火修法會令瞳中變色,由黑轉(zhuǎn)青,功夫深入又會由青轉(zhuǎn)黃。那時極難控制,一個不慎就會五內(nèi)俱焚、七竅射火而死。丹增赤烈摔姬野平那一下用盡全力,身上卻也捱了七大高手聯(lián)合一擊,想必那時體內(nèi)拙火便已不穩(wěn),否則以他的武功,將七人震飛之後,完全可以出手將大家一一殺死,可他卻在火黎孤溫那幾句沒有說服力的勸言下,放棄了行兇。後來見弟子要被斬首,也只是說了句‘你敢’,顯得很是外強中乾,多半那時體內(nèi)已經(jīng)火潮澎湃,正在勉力壓制。後來他聽自己的雄色寺被燒,心神更是不定,想必你也看出了問題,這才及時站了出來,小雨,今天大夥兒的命,都是你救的啊!”
荊零雨面冷如冰,不置可否。常思豪道:“西藏僧人向來以爲虹化是證道有成的自然結(jié)果,那丹增赤烈不知就裡,大概還真以爲自己開悟了,他殺人如麻,死也活該。”說著又往前貼了一貼:“剛纔在路上我就想好了,現(xiàn)在這些白教弟子都很聽話,你就讓他們自己回去,好好唸佛,切不可讓藏巴汗出兵侵略就是,你又何必……”
“好了!”荊零雨扭開臉道:“你這些空幻臆想若是說完,可以請回了!”
常思豪聽得一愣:“小雨,你……”
荊零雨道:“這裡沒有什麼大雨小雨,也沒有零音師太,本尊乃白教新一代根本上師、智慧空行母化身、華吉益西轉(zhuǎn)世再來,殊勝莊嚴奶格瑪!”
奶格瑪是噶舉派早期修行有成的七寶上師之一,生於印度,俗家名字華吉益西,是少有的女性大成就者,常思豪又哪裡聽過?登時目瞪口呆:“小雨,你……你該不是被他們灌了什麼藥……”又想不對,如果灌了藥,總不能還記得自己是“零音師太”吧?正遲疑間,荊零雨揮手“砰”地一掌,正打在他胸口,一來他腿上有傷,二來毫無防備,竟被這一掌打得蹬蹬倒退兩三步,膝彎絆到船欄,身子一仰,跌了下去。
隨著撲嗵一聲水響,荊零雨喝道:“開船!”
後面水手聞令,擺槳轉(zhuǎn)舵,脫離棧橋。
有人將風帆扯起,船體立刻加速,隨著滔滔水浪,滾滾洪波,駛?cè)攵赐ァ?
荊零雨細伶伶的小身子站在船頭不動,擡頭仰對一天星月,兩行淚水滾落頰邊。
去年冬天,她和廖孤石、常思豪、隆慶四人在顏香館同時被擒,塞在牀下,又爲東廠所獲,隆慶把常思豪安排進了西苑,與她兄妹就此分別。廖孤石本是個彆扭的性子,荊零雨得知自己是他親妹妹,情緒又極惡劣,因此出得京師,幾句不合,兩人便大吵了起來。廖孤石懶得理她,孤身返潛回京,荊零雨孤零零的又傷又氣又苦,東一頭西一頭地走出去不知多遠,幾日幾夜沒有飲食,終於倒臥在路邊,醒來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觀音坐蓮般被個西藏僧人抱在懷裡。周圍簾帳幕遮,迷迷濛濛,只覺牀頭上隱約掛著一幅法旗,上面的男女雙身形象,正與自己此刻的姿勢相同。
她又羞又怒,身子虛弱又無力抗爭,眼前一黑便又昏厥過去,迷迷糊糊中,父親貪權(quán)、母親早亡、表哥失愛、姑姑慘死等事一幕幕在腦中重演,痛苦浮沉,輪迴不止,再次醒來,面對現(xiàn)實,又知自己貞操已失,一時萬念俱灰,心枯如死,也不再反抗,渾身脫骨般一切任由那藏僧擺佈。
那西藏僧人正是丹巴桑頓,他受赤烈上師指派,來京赴白塔寺之約。由於習練拙火,每日行“樂空雙運大法”需要一女子配合,路上見到荊零雨倒地,便將其救起,拿她做了修法工具。密宗認爲佛性存於女根,對於情感慾望的態(tài)度是“控制”,而非“被其牽制”。人生在世,最容易對食慾和性慾產(chǎn)生執(zhí)著,所謂“樂空雙運”,指的是通過這種最原始的方式,讓心靈達到“空樂無別”的境界,正如吃飯便平淡地吃飯,而不因口感而對食物產(chǎn)生喜惡一樣。所以修習過程中,明妃的年齡、體形等等都無所謂,但對心性要求極高,因爲在修法過程中,一旦雙方有誰動心動情,則必然墮入淫邪之境。可是凡常女子,哪怕厭惡對方,因肌膚的接觸而產(chǎn)生情愛幻想以及對快感的貪戀,也是極正常之事,而荊零雨萬念俱灰,將自己這身子已絲毫不當一回事,任由他行事,苦樂無別,倒正合了樂空雙運的法理。丹巴桑頓在白教五大金剛中功力最高,能與他配合修法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明妃也一直不停在換。這次遇到荊零雨,本來也打算用過就算,哪料她毫無情慾,與自己合和無間,自然如獲至寶,就把她留在了身邊。
後來丹巴桑頓在小年國宴上誤食豬腦,大遭奚落,所謀無成,年後便率人迴轉(zhuǎn)西藏。一路上荊零雨神情枯槁,只是每日呆坐,偶爾聽到他講佛經(jīng),說到生老病死、愛慾牽纏,人生無常,歲月更遷,結(jié)合上自己的經(jīng)歷,越聽感覺越對,似乎人生真的如此痛苦,而佛法講出了世界的真相,是唯一的真理、所有心靈最終的歸宿。
到達西藏之後,她如飢似渴學法的態(tài)度得到了丹增赤烈的讚賞,並親自爲她灌了頂,傳授咒語、心印。她也逐步明白:所謂貞操血統(tǒng)仁義道德,只是由社會形態(tài)轉(zhuǎn)變而逐步形成的觀念,並不完全符合人類的需要,相反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扭曲人性,並不能給予人類真正的快樂和尊嚴。西藏也確有些僧人不守戒律,以修法爲名污辱婦女,但真正的修行密法聖潔圓融,是超越道德規(guī)範的存在,想要正確地看待它,並不能用世俗的眼光。
京師白塔寺與雄色寺有通訊往來,雖然相隔遙遠,但百劍盟出事,廖孤石和荊問種的死訊等等,都陸續(xù)傳到了西藏。荊零雨知道之後,初時還有些難過,但每日在雪山下面對廣袤孤清的原野、亙古藍透的蒼穹,聽著祥和悠長的誦經(jīng)佛樂、莊嚴肅重的號角晨鐘,一切人類情感都漸漸淡化,隨著學習的深入,已不再感覺悲傷。
然而表哥、父親的死畢竟只是一個訊息,不是真的親眼見到,回想自己和表哥如何在盟中出逃、在太原和常思豪如何相遇、如何在酒樓上聽蒼水瀾彈琴、表哥如何拋下自己回京、自己又如何拜師雪山尼、如何在恆山腳下逮豬刻字、以及和常思豪重逢後如何指月說劍、如何諷刺阿遙、如何千里共赴京師等等或難過、或有趣的事又一幕幕涌上心頭。若說這些事情都是虛空,都是夢幻泡影,爲何自己回憶起來這般清晰真切?難道佛法也太偏激,太過著眼於痛苦,而將生命中的快樂、美麗都忽略?難道那七色的彩虹不曾是青空中最壯美的存在,難道瞬間即逝的閃電,不曾劃破過黑暗幽深的夜空?
湖面上秋風拂來,將她吹得渾身一冷。
這一刻,她感覺到世界正無比真實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
——回到現(xiàn)實中來吧,你已不再是那個調(diào)皮的乖女兒,不再是著人疼愛的表妹,不再是那個簡簡單單的小雨了!
也許佛法是對的,也許劍家是對的,也許它們都錯了。那又怎麼樣?
是非對錯,於而今的自己來說,還重要麼?
臉頰上微微有些抽緊,她知道,那是淚水在風乾。
她猛地雙臂張開向天,縱盡全力,連聲大喝——“我是智慧空行母!殊勝莊嚴奶格瑪!”
“我是智慧空行母!殊勝莊嚴奶格瑪!”
“我是智慧空行母!殊勝莊嚴奶格瑪——”
音魔亂舞,逐浪驚波,向八百里洞庭深處掃蕩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