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贍部洲,柏雲縣城。
寬大的院落佇立在東城。
聽聞最近又掀起了戰火,只是尚未波及到這寧靜的縣城。
清晨時分,院落外的大槐樹下,有教書先生帶著一羣稚童晨讀,爲了替這羣皮猴子解去睏乏,老夫子從袖子裡抽出了一本閒書。
他挑了昨日沒講完的那段,搖頭晃腦念道:“如是修行三千二百劫,始證金仙,號曰清淨自然覺王如來,教諸菩薩,頓悟大乘正宗,漸入虛無妙道。如是修行,又經億劫,始證玉帝。”
“先生,一劫是多久?”
稚童們登時來了興趣,烏泱泱的湊了過來。
“這一劫嘛,就是十二萬九千六百年。”老夫子故作高深的閉上眼。
“十二萬……億劫……”
這羣皮猴子摳著手指頭,清澈的眼眸逐漸變得迷糊起來,訥訥道:“先生,這得是多少年啊!”
“這個,這個。”老夫子頓了一下,面露難色,身旁又沒有算盤,這如何算得出來。
“也就二十來年吧。”
就在這時,院內有衣衫不整,蔓延惺忪的青年大踏步走了出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揉著眼眶。
“胡說八道!”
老夫子吹鬍子瞪眼的回頭看去,在看見來人後,臉色微變,有些悻悻道:“原來是沈老爺。”
此人的名聲在柏雲縣城可謂是一絕,整日無所事事,只知吃喝玩樂,這偌大的院子外加平日用度,全靠那林姑娘一手打理的綢緞莊子來維持。
吃軟飯吃到這個境地,還不知羞恥的,全天下也難找出第二個來。
“沈大哥定然是沒睡醒,連小豆子都知道是錯的。”
皮猴子們樂的飛出了淚花,隨後又羣擁而上,把青年身上本就凌亂的衣裳扯得更亂了些,只爲翻找出幾粒蜜糖。
“去去去,今日身上沒帶,等下次的。”沈儀嫌棄的揮了揮手。
這羣稚童卻絲毫不懼,衆所周知,沈大哥從來不會真的生氣,乃是大大的善人,壓根不像西街的張屠戶,滿臉橫肉,一身的血腥味。
他們笑鬧著又散開,回到了先生身旁。
“莫要理他,免得跟他學壞了,你們以後要做那有出息的人。”老夫子壓低了嗓音,偷偷說著青年的壞話。
換了別的富戶,他自是不敢得罪的,但沈老爺這般散漫的性子,大抵是不會與自己計較。
“先生,既然有玉帝,那豈不是真的有仙人!”稚童們興奮的圍坐。
“那是自然……”
老夫子高高揚起手裡的《高上玉皇本行集經》,笑瞇瞇道:“書裡寫著的,怎會有假。”
儘管別說是他,就連他祖輩往上數三代,都未曾見過所謂的仙佛,但本就是逗孩子的玩意兒,胡吹大氣也算是一種老來樂。
“對,有的。”
已經走遠的沈儀回過頭來,認真道:“讓夫子給你們尋一個瞧瞧。”
“你!”
老夫子臉上一紅,已經預料到了會發生什麼。
果然,下一刻他那瘦削的身子便被孩童們淹沒,手上腰上全都掛著,聒噪的吵鬧聲差點讓他腦袋都炸裂開來。
老人在被徹底按翻之前,餘光瞥見了青年從容整理衣衫,得意洋洋離去的背影。
誰說沈老爺散漫的,分明就是個睚眥必報之輩!
到了長街。
沈儀輕車熟路的來到了煎餅攤前。
“這位爺,還得是您眼光絕。”
頭裹毛巾的年輕小販忙得焦頭爛額,頭也不擡道:“咱家這餅子,往上數個幾十代,可是那玉皇大老爺親自品鑑過的,大老爺都說好!”
“你家傳了有幾十代嗎?”沈儀懶洋洋的撐著小攤子。
“童叟無欺!童叟無欺啊!”
小販本能答應下來,隨即便是聽出了這嗓音的主人,趕忙訕笑著擡起頭:“原來是沈老爺,小的混口飯吃,體諒體諒……今天還是兩份?”
這可是位大主顧。
沈老爺和林姑娘打理著這麼大的綢緞莊子,家資頗豐,兩人卻偏愛自家的煎餅,就連宴請賓客也會讓人送去一些。
“兩份。”
沈儀點了點頭,卻突然看見小販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竭力給自己使著眼色。
他隨意朝街上看去。
只見一位清冷的姑娘佩刀而來,青絲柔順,一身玄裳,身後立著兩個擠眉弄眼的小捕快。
沈儀翻了個白眼:“三份。”
“好嘞,嘿嘿!”小販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柏雲縣城誰人不知道沈老爺的桃花有多旺,就連風姿颯爽,武藝高強的姜捕頭,也是對其一見傾心。
只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一顆真心也化不開這塊老寒冰。
“幾位宗主說想來看看你。”
姜秋瀾緩步走近,接過沈儀順手甩來的煎餅,小口咬著。
“不見不見。”沈儀咀嚼著煎餅果子,口齒不清道。
姬靜熙也就罷了,那葉鷲簡直就是個武癡,沒了仙法也成天琢磨著劍術,誰樂意跟他玩兒那塊破鐵片子。
“陳乾坤老爺子和祝玨前輩也來了信。”姜秋瀾抿了抿脣。
“這還行。”
沈儀將剩下的煎餅一併塞入口中,許久不見,他也是有些想念這兩位了:“那小妮子讓你放衙後來家裡吃個飯,她燉了羊腿。”
“好。”
姜秋瀾笑了笑,她親眼看著小師妹是如何用那一鍋又一鍋的羊肉湯,把她的稱呼從林白薇變成小妮子的。
或許自己也該學學這些東西了?
否則跟不上白薇就算了,還會被那一直惦記著柏雲縣的葉嵐前輩給搶了先。
“行了,我還得補個回籠覺。”
沈儀伸了個懶腰,絲毫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先前拼的命,不就是爲了享受享受。
姜秋瀾眸光如絲的目送對方離去。
這一路上,沈儀結識的所有人都在努力的向前奔走,希望能追上這座山峰拔高的速度。
但對方卻用實際行動告訴衆人。
不必追趕。
他自會從高山變作蒼天,讓諸位一眼就能看見,時時刻刻都在其身邊。
“走吧。”
姜秋瀾轉身離開長階,朝著河邊走去,揮手分開惱怒的百姓,看著那兩個被泡在水裡,被河水灌飽到翻白眼的和尚。
“姜捕頭,就是這兩個禿驢在妖言惑衆!”
“哈赤哈赤!”
眼看著兩個和尚都要被泡漲了,姜秋瀾無奈蹙眉,吩咐手下將兩人拽了起來。
她驅散看熱鬧的羣衆,淡淡道:“兩位菩薩,南贍部洲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小心傷了性命。”
“我等……”兩位在西牛賀洲可翻山倒海的尊者,此刻卻連身上的麻繩都解不開。
“他倆是來追我的。”
金蟬子滿臉苦色的從隱蔽處走了出來:“那老東西,又
生了別的心思,我與他爭執了幾回……他便老是挑我的毛病,又說什麼我在聽法時打瞌睡。”
“小僧索性一走了之,前來此地解惑。”
“金蟬尊者。”姜秋瀾輕輕點頭。
“還是喚我智空和尚吧,聽著順耳些。”金蟬子攤了攤手:“沈大人他……”
“他回去補覺了。”
姜秋瀾僅用一句話便是堵住了金蟬子的請求。
以沈儀的身份,如何不知道對方來了柏雲縣,但避而不見,便已經表明了心思。
“……”
金蟬子沉默良久,無奈一笑:“小僧明白了。”
沈大人曾經說過,人間事自有人間自己來,仙佛不得插手紅塵。
對方貴爲大道……
卻始終相信著這片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