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又轍有些記不太清她的模樣了,那個把他生下來卻花蕊早敗的母親。
江南小雨綿連,整個四月的小城都浸泡在細雨中,始終見不著青天白日。他只記得自己的父親曾經提起,告訴他:淡墨勾勒的是江南,畫中走出的是你母親。
也就那麼一次,醉了酒的蘇紹遠褪去了衆人擁戴的光環,半躺半坐在大院裡的臺階上。盛夏的夜除了蟬鳴,寂靜的不像話。明亮的月光灑了大把在階前,泛著涼意爬上了他凌亂的西裝邊角之上。一隻手裡是紅酒瓶,已經飲去了大半,晃晃蕩蕩地搖曳著。另一隻手摸著身邊的小孩頭頂,還在上小學的蘇又轍懵懂的也蹲在一邊。
那年還年幼,那年還依然清晰。清晰到如今長成的蘇又轍還記得那晚父親提起自己母親時飛揚的神情,他說:一定是你媽媽太纏人了,否則我怎麼會到現在都忘不掉她呢?
就問你,在你的心尖落地生根的人,怎麼能輕易的拔除?自己沒有想過遺忘,卻還偏偏賴著別人。
那樣的他風華正茂,因爲心底的人可以溫暖著整個歲月,連身邊的人都會受到感染。可是蘇又轍又想起了幾個小時前的父親。
人在死亡的前夕是不是會看見心心掛念的人?否則你爲什麼會念著她的名字?
艾雪?
蘇又轍多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記不清媽媽好看的臉,記不清媽媽柔軟的手,沒有聽過她輕綿的話語。‘艾雪’這個名字也很少被人提起,他只知道:你的母親叫艾雪,是個到死都沒有得到身份的女人。
病房的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紛飛的雪,蘇紹遠在幾天連續的昏迷後奇蹟般的醒來。這場雪來的及時卻讓人生厭。及時雪讓混沌的眼神也變的清亮,眼角的細紋也舒展。蘇又轍呆坐在他的牀頭,和他一起無聲無息的看了幾個小時的風景。
護士拿來藥水,想要替換下架子上的空藥瓶。病牀上的蘇紹遠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知道,時日不多,又何必強留。
雪,掩蓋了全世界的悲傷和欣喜,悄然給他帶來了她的氣息。
一房間的人看著病牀上彌留的人,和蘇又轍關係不好的和蘇又轍關係好的。
“雪兒。”蘇紹遠的聲音微乎其微,可是卻聽得蘇又轍心裡一疼。
蘇璦雪聽了想上前去,卻被自己的媽媽攔住了。梅雪這幾年老了些,微微吊起的眼角泛著一絲絲皺紋,皺著細眉瞪了自己女兒一眼。聲音裡充斥著滿滿的無奈,語氣帶著煩躁:
“不是喊你的。”
“那是……”蘇璦雪抹著不存在的淚水,疑惑的看著她。
梅雪不耐煩的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回答她的是病牀上爸爸斷斷續續的呢喃聲。
“艾雪……艾雪。”
一個人要多難纏,纔會讓你難過到現在?
蘇紹遠帶著笑容走的,走時很安詳沒有提起他一句。蘇又轍覺得一剎那的天昏地暗,理智沒有把悲傷放過多久,殘酷的提醒他:這個時間亂了陣腳,你將前功盡棄。
生命依然走到了盡頭,蘇又轍最後的親人也離他遠去。會不會在很久的將來,他也會忘記了他的樣子?可能吧。
蘇紹遠走後,他在茫茫無邊的雪地裡站了很久。他的背影荒涼無期,像是一座頹廢的山,坐落在父親眼底最愛的風景裡,也坐落在那個年代輕描淡寫的江南水鄉里。
也許是他已經喝醉了,未晚看著眼前笑得雲淡風輕的人,故事聽得斷斷續續。
“呵,蘇又轍你難過什麼?你告訴我……你特麼難過什麼!”蘇又轍的聲線充滿悲哀,時揚時抑的語氣裡透露了他不願意承認的傷心。
未晚的手伸出去定在半空中,此時的他像一個亟需安慰的孩子,一邊撕扯著靈魂,一邊舔舐著心靈。可是自己怎麼安慰呢?你拿什麼安慰他?
“因爲他是你爸爸啊。”淡淡的話像是揭開傷疤的手,鮮血淋漓的是蘇又轍的傷口。
是的,他一直不願意承認,可是誰能抹去呢?一邊否認,一邊把自己折磨的更深。他悶聲咳嗽,扔掉了手中的空瓶子,慌張的四處找著酒,就是不願意面對未晚說的話。
他的眼神空洞,是漆黑的夜遍佈了曾經陽光澄澈的瞳孔,如今沒有靈魂,盲目又肆意蔓延。絮絮叨叨的話更暴露了他麻木的心情。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我爸,我爸爸不會不愛我……對的,他誰都不在乎,不是……的。”
桌子上的東西灑落一地,‘咣噹’一聲亂七八糟的驚起一旁的人的呼聲。未晚抱歉的看著周圍的人,彎腰連聲說抱歉。伸手摁住他作亂的手,沉聲說著殘忍的話:
“你就是死了,他也是你爸爸。”
輕喘的動作停下,蘇又轍低垂著頭顱看不清表情。
“你哭吧,你找我來不就是不想他們看見你哭嗎?”
寒風透過大排檔的擋風布滲進來,絲絲纏繞著蘇又轍的身體。是啊,他都忘記了。池未晚的心性一直都是通透的。她什麼都不去想,這不代表著她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未晚低頭的話就能看見他無奈勾起的嘴角……還有,悄然溢出的淚。
淚水一珠珠滴落,順沿著他高挺的鼻樑來到了緊閉著的脣,最後滴在了自己的腿上,暈開了淡淡的痕跡。多久沒有嚐到淚水的味道了?鹹鹹澀澀的,不是很好。
看他漸漸的平靜下來,未晚也總算是舒了口氣。擡眼看著對岸燈火闌珊的景色,搓了搓冰涼的手想著點子。大眼睛轉了轉,還是伸進口袋裡拿手機。
打開手機十幾個未接來電?!來電主人都是易遲暮?哦,天哪……
未晚只是想象了一下易遲暮打電話卻打不通的焦急的神情……她輕輕打了個冷戰,猶豫著要不要打回去。屏幕亮起,易遲暮?!
哦,她定了定神,把手機放在耳朵十公分以外的位置後接起電話。
“你在哪裡?爲什麼不接電話?”易遲暮慍怒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意味傳到未晚的耳朵裡,儘管離了十公分她還是被嚇到。
你要知道,易遲暮這樣子運籌帷幄掌控全局的人,要急成什麼樣才能大聲的吼你。如果你能看見這樣的他,那麼你趕緊珍惜吧。額……她沒有炫耀的成分。
“我……我在江邊……”未晚的話都說的不利索了。
還沒等她說完,易遲暮皺著劍眉凌冽的聲音比寒風還要刺骨。
“江邊?你在江邊做什麼?”
“我,蘇又轍喊我出來。”
“蘇又轍?你等等,我過去。”
“哦,好……誒?你回來了?”
“嘟……嘟……”
“……”
未晚看著掛斷的手機默然不語。完蛋了,他生氣了!
易遲暮是生氣了,他拼了命的趕工作,又特意趕上了最早的回國的航班。誰都不知道他回國的前提下,不接電話,不知道她在哪裡,不知道她好不好。好不容易接了,她居然還在江邊?這麼冷的天生病了怎麼辦?還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恩,易遲暮很!不!開!心!
地方還是老地方,可易遲暮趕到江邊時已經是四十多分鐘後了,停好車後邁著長腿下車,從一片虛無的暗黑中走來。
這個時候,如果未晚回過頭就可以看見易遲暮英姿瀟灑的從遠處走來。卡其色的風衣襯托身板筆挺,每一處的轉折都像渾然天成。呢子風衣沒有扣起來,被寒風吹的衣角紛飛,偏偏這人不彎腰也不低頭,一雙長腿悠悠然邁著步調,氣質優越和喧鬧的大排檔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個傻女人……出來也不知道多穿點。易遲暮看著遠處那個熟悉的背影,磨著牙齒恨恨的想著。
未晚突然覺得脖子一涼,懷疑是易遲暮說自己壞話來著,剛想回頭看背上就貼上了一個胸膛。帶著熟悉的氣息,也帶著涼意就這樣靠近自己,未晚的背一僵。
“在這裡幹嘛呢?”易遲暮掃了眼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蘇又轍,低頭看著未晚,溫暖的氣息打在她的發旋上。
未晚擡起頭,額角擦過易遲暮的下巴。他是多久沒有刮過鬍子了?短短的胡茬子撓的她有些想發笑,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更有男人味了……
拉著易遲暮的領子將他拉近,未晚伸著脖子在他耳邊說話。易遲暮攬住她的腰,讓她能輕鬆點。聽到關鍵的地方,易遲暮的身子滯住,看著蘇又轍輕嘆出聲。
易遲暮低頭揉了揉未晚的腦袋又吻了吻她的臉頰,皺著眉輕聲的誇獎。
“恩,你做的很棒……但是,你的臉太涼了。”我很不滿意
未晚是沒感覺到什麼,只是有些冷……
送蘇又轍回家的時候又犯了難,易遲暮想了想還是送到了自己那。
易遲暮抱著蘇又轍上樓,未晚小跑在前邊開門,還時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心底樂了。這畫面太美了……不敢看。他就這樣公主抱地把蘇又轍扔在了客房的牀上,看著睡死過去的人易遲暮甩了甩胳膊送未晚。
蘇又轍住在這,易遲暮的甜點只能放在下一頓吃了。想到這裡,易遲暮的臉都黑了。還沒開口說話,就看見未晚亮晶晶的眸子溢著水笑他。
“就這麼好笑嗎?”
“恩~”未晚想易遲暮絕對不會懂她們這些腐女情結的人,其實,十個搞動漫的八個都是腐的。
易遲暮牽著未晚的手緊了緊,可還是捨不得弄疼她。拉著她黑著臉下樓。
未晚這個專程拍老闆馬屁的人,看著臉色抱著他的胳膊哄他。
“哼,你回來的竟然不和我說?你還敢抱其他的人!還公主抱?”
好啊~學會先發制人了?
易遲暮的嘴角一絲壞笑閃過,突然間將毫無防備的未晚摁在了昏暗的樓梯間。沙啞的語調悠閒的劃過她的心上,繞在她的耳畔:
“調皮搗蛋的還學會了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