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觴向誰
傾觴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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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平是在第二天清晨被客房電話吵醒。
鈴聲比平常都要更刺耳。她皺眉想拿起話筒,然而一動便感覺身上沉重,連手指幾乎都酸的擡不起來。王成平正迷糊琢磨原因,這時候,身後有一支手臂伸過來,把電話拿起來再丟給她。
“吵死了……”男聲低沉抱怨道,沒留神已經(jīng)全身僵硬的王成平,翻身掀起被子再繼續(xù)睡去。
那一刻纔像是停止了。
她下意識的拿起電話“喂”了聲,在話筒另一方很禮貌的報時以及詢問是否需要預(yù)定出租車的聲音中慢慢清醒過來。王成平掛上電話,她需再三鼓起勇氣才能很緩慢的回頭,而果不其然的看到陳皓正揹著自己在牀上睡的甘甜。
房間裡的鐘滴答滴答響,王成平一動不動的坐在原地。
即使說昏了頭是有理由的,因爲(wèi)直到她悄無聲息的溜進(jìn)浴室,她還處在發(fā)愣的狀況。
花灑的熱水順著髮梢滴下,彷彿整個世界的懊悔和痛楚都只剩下眼前這一個出口。王成平想哭,但這會又哭不出來,一時間模糊想到夜間陳皓欣喜滿足的神情,心中越發(fā)憋悶難當(dāng),淪爲(wèi)不堪。
她狠狠的把眼前的東西都推倒在地,跪倒在地,突然感到傷感,萬分的傷感。
沒有想過和陳皓把事情談到牀上去,但事情就理所當(dāng)然的發(fā)生了──或者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她比想象中更精疲力竭。然而現(xiàn)在應(yīng)該責(zé)怪誰呢?如果責(zé)怪陳皓,那卑微可笑的自己又能被誰原諒?她還能有什麼好說的!
找藉口這事幾乎又讓自己思維陷入混亂,王成平在裡面待了十多分鐘,她將熱水幾乎升到人類皮膚所忍受的極限,嘗試想燙死自己。
而等她再走出浴室的門,那些熱汽、疲倦和滿心的羞愧敢已經(jīng)讓自己雙腳無力。
王成平先打開行李箱,打算在放零食的地方尋找一根菸或者糖之類喂到嘴裡。但手摸索幾下,卻觸到了一個硬絨盒子。她怔了怔,緩慢把它摸出來,再長久的盯著它。
那是裝戒指的小盒子,陳皓給她的。
他昨天晚上向自己求婚了,別再假裝沒聽見,別再假裝沒發(fā)生過,別再假裝沒有動心。
其實早應(yīng)該料想到的,陳皓說一定會娶自己──儘管王成平都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的堅決。當(dāng)時她聽陳皓這麼向李梓說,王成平就暗下決心,絕對不能答應(yīng)他,絕對要離開他。
但昨天晚上爲(wèi)什麼又猶豫了呢?
王成平的手指下意識的撫摸這個藍(lán)色小盒子,手心是涼的,仍然有做夢般的感覺:婚姻,世界上不知多少女人會盼望它,多少愛情塵埃落定於它本身──這是第二天早上什麼鬧鐘什麼生活都打不醒的夢啊。
她被蠱惑似的鬆開綢帶,再輕輕打開盒子,不由屏住呼吸。盒子中央是枚古典設(shè)計感的鑽戒,這種人工飾物總能被打磨的無懈可擊。即使託在手心,光彩都能從每顆碎鑽的棱角閃爍射出,再環(huán)繞著中間那枚巨大透明的石頭,剔透光感的美麗。
王成平只敢望著它,即使像自己這般從不喜歡過於耀眼東西的人也不禁迷失於那此起彼伏的璀璨碎光裡,而她也的確需要很強(qiáng)的意志力,才能忍住不往自己手指上去試戴它。
她把戒指從自己手心捏起來,輕瞇眼睛對著光亮處看戒指內(nèi)側(cè),良久的看著那裡面刻著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真的很完美呢。
像是收下這枚鑽石戒指,每天早上醒來愛的人在身邊,不再擔(dān)心廣泛意義上的孤單。這種生活明明已經(jīng)觸手可得,現(xiàn)在只需要接受就好。
他不愛自己?沒關(guān)係,她將有一生的時間去收復(fù)陳皓內(nèi)心的失地。
王成平手上戒指的鑽石閃來閃去,很強(qiáng)烈的光輝。
“喜歡嗎?尺寸是合適的吧。”陳皓揉著眼睛,他已經(jīng)在牀上坐起來,抓住手錶看了眼再放回去,“戴上讓我看看……”
王成平緩慢的擡起眼睛,看男人在牀上慵懶的調(diào)整姿勢,無所顧忌的展示自己漂亮的身體。他知道她喜歡他這樣,“你天天起這麼早,這還沒到七點呢,咱們把早飯叫到房間裡來吃吧。”
陳皓又倒在枕頭裡道,“好睏……”
“陳皓?”她依舊蹲在原地,很輕聲的喚他,“陳皓?”
不知道何時,藍(lán)色居然變成如此觸目驚心的顏色。
王成平微笑的問:“爲(wèi)什麼總送我Tiffany這牌子的東西呢?連戒指也是。”
陳皓在柔軟枕頭裡皺起眉頭,故作驚訝:“什麼,你居然在問我戒指的牌子?唉,不過這問題總比你問我鑽石的尺寸和成色還是好多了……”但擡起頭,他看王成平正蹲在地上呆呆的望著自己流淚,才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玩笑,起碼這並不被她當(dāng)成玩笑。
“唉喲,這點事,你怎麼了?”陳皓連忙光腳下牀,要把她拉起來,納悶道,“你不喜歡?你們女人不都最喜歡這牌子……沒事,如果你不喜歡,咱們就換一家,反正這又不重要,那你喜歡什麼牌子的?”
王成平不肯起來,她仰著頭看他,繼續(xù)微笑,直到那沾著眼淚的微笑把陳皓都給笑毛了。
“……你是太高興了嗎?”他狐疑道,想要拉她,“你先站起來。怎麼回事?”
王成平搖了搖頭,終於自己站起來,順手抹了臉上的眼淚,眼睛裡露出哀色。
“你什麼知道我喜歡這個?”她揚(yáng)起手裡的小藍(lán)盒子,“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喜歡這牌子?”
Tiffany的鑽戒,陳皓送她的所有首飾都是這個牌子,而不巧這也一直都是蘇素最喜歡的牌子。
安卓簡直太陰損,他老早就埋下一個炸彈,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而王成平想她自己也蠢,蠢到現(xiàn)在纔對陳皓的粗心自投羅網(wǎng)。
“你哭就是因爲(wèi)不喜歡這牌子的鑽戒?”聽了她這回答,陳皓其實也頗有些不快,但他剋制住脾氣,重新問道,“我再給你買,那你喜歡什麼?”
──所以問題根本不在於喜歡Tiffany的女人是不是蘇素,問題僅僅在於陳皓每次記不住的從來是她王成平!
這就是第一等和第二等的區(qū)別吧!
王成平之所以沒有勇氣去打敗青梅竹馬,只因爲(wèi)她沒有勇氣……去打敗時間,打敗自己。尤其是在陳皓還刻意不想忘懷前緣的情況下,王成平想她還沒有成熟寬容到能拿自己的一生去下這場未知賭局。而她也不想再去手把手的教別人怎麼愛上自己。
“沒關(guān)係,這一枚戒指就很好。”她再笑,淡淡道,“這是我這一生中見過最漂亮的戒指。”
陳皓臉色稍霽:“那麼──”
“但別指望我會收下。”她輕輕道,“我不要這枚戒指。”
陳皓再不可置信的瞪著她,王成平真不想看看著他的眼睛,但仍然勉力讓自己的眼睛盯著他,她能看出他正在急速的思考。
他強(qiáng)笑道:“什麼?就因爲(wèi)戒指不是你喜歡的牌子,所以你就不要了?你怎麼總能把事情弄的這麼複雜?王成平,你早上大腦轉(zhuǎn)不轉(zhuǎn)啊!牌子有這麼重要嗎?就算是戒指也不看牌子吧。這只是訂婚的戒指,隨後我媽還會給再給你一枚舊戒指──就連這戒指上面的鑽石,都是我親自從紐約的鑽石交易──”
王成平很快地打斷他。
她用很清晰的語調(diào)道:“我知道,我知道陳皓你爲(wèi)我付出了很多,也忍受了很多辛苦。但我都說了,我、不、想、要、你、這、枚、戒、指。”
荒謬,她腦子裡簡直全部都是荒謬!這女人到底在他**的想什麼!這不是任性,簡直是卑鄙了!
勃然大怒,陳皓用最後的冷靜睨著王成平道:“鬧什麼──你應(yīng)該知道男人給你戒指代表什麼吧?如果你這麼膚淺到──”
“我當(dāng)然知道。但你也應(yīng)該知道女人拒絕你戒指代表什麼吧?如果你這麼……”王成平頓了頓,她嚥下嘴裡的話,再很平淡道,“咱倆分手吧。”
陳皓怒從心起,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口氣更是惡狠狠起來:“你有心沒啊?能不能別每次說的好好的,事後你又來這套?之前那事就算了,你昨晚說的是假話?假話你昨晚還──”
她垂下眼睛:“我昨晚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對於和你上牀的事也沒後悔──但現(xiàn)在,我要和你分手,把你的戒指收回去吧。”
陳皓愣了愣,從她聲色不動的臉上收回笑容。他怒極反笑:“你有病吧?王成平,你腦子裡的主意怎麼就這麼……”他絞盡腦汁的想詞,迸出一句,“廉價!”
王成平把那戒指盒子輕輕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即使臉頰,以後也不是陳皓你能買得起的東西了──把這戒指送給別的女孩吧。”
陳皓的脖子上青筋都突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臉色更顯然鐵青到想一拳揮上來。王成平倒還真希望他這麼做,因爲(wèi)她早準(zhǔn)備了很好的理由去刻薄他──即使只是口頭上的發(fā)泄。
但突然間,陳皓的臉色恢復(fù)到和她一般蒼白。
“你這種人,只有和你保持距離才能一直喜歡你。”
王成平慢慢點了下頭,諷刺道:“你以後有的是機(jī)會‘一直喜歡我’了。”
她以爲(wèi)陳皓會繼續(xù)發(fā)怒,就像兩人之前的任何一次吵架樣。但他目光投向她的後面,一句話都不說,沉默不語。
其實……驕傲如陳皓也對她任性的脾氣早疲乏了吧,如果結(jié)婚是他打算將兩人關(guān)係“了結(jié)”的妙方,王成平希望她不再是他要解決的麻煩了。
王成平再等著他說什麼,但過很久,陳皓原地站著,不發(fā)一言。她終於知道這代表什麼,王成平深呼了口氣,拉開門走出去。
……
在爲(wèi)乾媽去世而難過那最爲(wèi)煎熬的階段,王成平曾切實想過時光機(jī)。
這種想法當(dāng)然是很老套,願望也是很卑微的。比如說她希望時光機(jī)可以把自己帶到某個年齡階段點,那麼她一定要讓長輩們感到開心,她一定盡力讓長輩因爲(wèi)自己感到快樂。
但後來王成平再思考這個想法,她卻知道這也只是個空想而已。
畢竟,大多數(shù)時間裡她沒讓別人開心,只是因爲(wèi)別人施加在她身上的希望落了空,於是那隨後而來的失望、責(zé)備、衝突、爭執(zhí)、矛盾──從某個方面講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但即使再給她一萬次機(jī)會,重回一萬次過去,自私的王成平也不一定就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完全按照他人的想法行事──即使她明知自己的做法多麼荒唐,即使她明知那後果會多傷人心。
所以把這一切都還是怪罪命運(yùn)好了,她向來這麼做。
無論是錯誤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抑或錯誤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這兩者本質(zhì)上沒什麼區(qū)別──區(qū)別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只有輸和贏。
接下來一整天,王成平的臉色糟糕到連在酒席上盡情喝酒的待遇都被剝奪。幾乎每一個人看到她露出笑容的時候都感覺眼睛裡彷彿被落下一顆沙子,細(xì)碎的彆扭和疼痛。
主管因公事,乘坐下午的班機(jī)先行回京,王成平還要留下來和做完報告的JOE他們一起回去。而既然她不被允許喝酒,Joe和他帶來的另一個人做爲(wèi)後天報告的主講需要保持清醒,因此爲(wèi)他們幾人的擋酒任務(wù),便落在這次僅作爲(wèi)助手跟來的Amanda身上。
南方人勸酒很含蓄,不喝倒也不強(qiáng)迫,全看“賞不賞臉”。
Amanda是實習(xí)生助手,各路大魚小蝦的都得非常之賞臉,因此沒多長時間她就被灌的奄奄一息。王成平滴酒未沾,倒是一直安靜在聽一名網(wǎng)站站長訴說他的整改計劃,看到小姑娘這麼步履發(fā)飄的從自己身邊走過,不由微微一愣。
她抽了個空子把Amanda叫住,從包裡拿出個盒子往人家手心裡倒了一顆糖。
“這是強(qiáng)效薄荷糖,不僅能遮嘴裡的酒味,也能讓你腦子稍微清醒點。”王成平笑道,“本來應(yīng)該把整盒糖都給你,但這個糖盒是我自己配的,實在很捨不得送人。這樣吧,你要是還想繼續(xù)吃,一會再找我一顆要好了。”
Amanda醉眼朦朧,稀裡糊塗的吃下後再感激的朝她點點頭。王成平順勢從Amanda手裡抽出她的酒杯,再放她走了。
這樣迂迴偷來的是一杯雞尾酒,看上去顏色剔透漂亮,然而喝起來的口感就像熱帶雨林裡鳥類的排泄物。王成平開始還很緩慢的喝,後來實在難以下嚥,終於把它倒在旁邊一盆倒黴的植物土裡,自我安慰在支持農(nóng)業(yè)。
就這樣撐到了深夜,王成平終於再回到酒店。
她在門前站的足夠久,久到她幾乎感覺已經(jīng)在走廊裡又睡了一覺。王成平這才把房卡插進(jìn)鑰匙口,將門把手很緩慢的擰開。
這次長了記性,王成平先停在門口不進(jìn)去,目光平平的向裡面掃視。
房間很整齊,酒店裡的標(biāo)配傢俱和餐具沒有燒砸搶摔的痕跡,很好。
之前凌亂的牀已經(jīng)被鋪好,她的衣服依舊亂掛在衣架裡,信用卡和家門鑰匙依舊堆在一起,平板電腦依舊完好無損的放在旅行箱上,很好。
窗簾沒有被拉上,外面世界裡的那個上海什麼塔傻兮兮的亮著燈,外灘各種燈光也很無聊的做著霓虹廣告,很好。
除了陳皓離開,但也就像陳皓突如其然的來──一切簡直像一場夢,醒了後什麼也抓不住。他們終於分手了。
王成平緩步走進(jìn)來。
她在房間裡轉(zhuǎn)了整整兩圈,把各處能藏人、不能藏人的空間都推開,終於確定了那個清晰事實。整個房間裡,男人唯一留下的痕跡是張放在書桌上的紙條。之前來自己房間做清潔的人員大概認(rèn)爲(wèi)它很重要,於是幫王成平用夾子夾在酒店的硬紙板上。
王成平拿起來,看了幾遍。
她噗哧笑出聲來,自言自語道:“還是那麼自大狂。”
但又像看不懂似的,她又讀了幾遍。
王成平趁自己沒後悔的時候想把紙條迅速撕成兩條──但她改變主意的速度顯然又太快了,最後還是把紙條夾到她的錢包裡。
……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想喝醉,但王成平打開房間裡酒櫃,巡視著各路酒瓶的時候又寧願自己清醒些──一定是酒瓶旁標(biāo)著的價錢在提醒她什麼。
王成平只好合上冰箱。她這次終於能從行李箱裡順利的摸出根菸,平靜的點燃。
其實只要有心,沒有任何難辦的事情,沒有任何難分的手。而既然瞭解陳皓的性格,王成平也明白,如果鳳凰能留給她這種話,那就代表他們真的結(jié)束了。
像是“男友不夠愛我,所以要和他分手”這種情節(jié)其實只該發(fā)生在小說裡,但她既然是女配,就要很敬業(yè)的演好自己的角色──該哭已經(jīng)哭過,該拒絕的已經(jīng)拒絕,足夠了。
她只是無法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