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朱瑩的詰問反應(yīng)淡定，等朱瑩拂袖而去之後，在皇帝面前也顯得氣定神閒，但當(dāng)次日跟隨這位天子親自出席這一日御廚選拔大賽決賽時，當(dāng)?shù)巧先龢堑乃鲆娭飕摚鎸δ且挥浐敛涣羟榈睦浜撸€是側(cè)過了頭，避開那與其說火辣辣，不如說帶著幾分冷冽的視線。

他知道朱瑩既然明瞭自己的意思，眼下這應(yīng)該只是故意在演戲，其中敵意多半是裝出來的，但那不滿的態(tài)度卻是如假包換。

然而，他和朱瑩的這種反應(yīng)落在這一日下午被請來的其他評審眼中，那自然就證明了一件事。朱瑩和楚寬鬧翻了，此事屬實！國子監(jiān)那場紛爭背後有楚寬的影子，此事恐怕也屬實！

吳閣老和大學(xué)士張鈺作爲(wèi)內(nèi)閣唯二被請來的人，此時哪怕平素沒有什麼私交，卻也坐在一塊，低聲交流著平日都喜歡什麼菜餚和口味。藉著菜名語帶雙關(guān)這種本事，他們這種混跡官場已久的老臣自然是很嫺熟，此時少不得就藉此交流著彼此的看法。

而今天的其他評審，就是皇帝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獨佔一桌，朱瑩和張壽佔了另一桌。

至於張壽的那些學(xué)生們……除卻陸三郎，其他人都還沒有被家裡人放出來。就連素來對兒子不管不問的秦國公張川，也破天荒把張琛給禁足了，就連之前“犯錯情節(jié)”遠(yuǎn)遠(yuǎn)沒有朱瑩嚴(yán)重的朱二，據(jù)說也還被太夫人罰了在家中思過。反倒是朱瑩已經(jīng)出來逍遙了。

再加上今天並沒有葛雍那三位算學(xué)界的老前輩，沒有陸綰劉志沅這樣棄官從教的奇葩，沒有那濟濟一堂的勳貴，也沒有永平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乍一看去，兩位閣老無不覺得今日這一場決賽，竟好似比先前那幾場初試和複試更加寒酸。

然而，他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因爲(wèi)隨著樓下一陣騷動，緊跟著，樓梯上就出現(xiàn)了一陣動靜，眼見步障被拉了起來，兩人齊齊對視了一眼，心裡不約而同冒出了一個念頭。

不會是皇帝把宮裡的嬪妃帶出來了吧？這種事別的皇帝絕對不敢做，但皇帝當(dāng)初都能帶著裕妃去佛寺上香祈福，如今裕妃成了貴妃，三皇子的生母和妃也已經(jīng)晉封貴妃了，這要是真的帶出來，那也不是沒可能！

如果換成孔大學(xué)士在這兒，說不定就會站起身來隨時做好翻臉的準(zhǔn)備——這也是任何一個致力於成爲(wèi)絕非天子應(yīng)聲蟲的首輔，都會做出的選擇。該勸就勸，勸不了總得槓一槓！

然而，吳閣老本來就習(xí)慣了做應(yīng)聲蟲，此時就算是真的嬪妃來了，他也絕不會吭聲。

至於張鈺，他可不是假道學(xué)。他自己都常常帶著妻女出門遊玩，因而天子若是真的帶了寵妃出來，他事後也許會規(guī)勸，但當(dāng)面卻絕不會翻臉。

而張壽被朱瑩一把握住了手，甚至連心猿意馬還來不及，他就聽到耳邊傳來了大小姐那緊張的聲音：“阿壽，我今天是聽說皇上要親臨主持這場決賽，於是從家裡偷偷跑出來看熱鬧。這下頭既然拉起了步障，那麼上來的應(yīng)該是女子，不會是我娘，又或者乾脆是我祖母吧？”

張壽不由得微微一愣：“可太夫人和九姨的性格，出來不會設(shè)步障吧？”

“也是！”朱瑩立刻喜笑顏開，“我祖母和我娘都是最爽利的人，肯定不會這麼矯情……”可她這矯情兩個字剛剛出口，隨即就聽到了一聲咳嗽。

而伴隨這一聲咳嗽，卻是九娘冷著臉從樓梯上來。見朱瑩瞪大眼睛看自己，隨即就直接竄到張壽身後躲了起來，她就沒好氣地說：“怎麼，背後說人矯情，現(xiàn)在我人來了，瑩瑩你倒不敢說了？這背後編排人，算什麼天下英雌？”

未來岳母這一本正經(jīng)的英雌兩個字，張壽聽得險些噴酒。然而，朱瑩在他背後扶著他的肩膀時，不可避免地和他有些肢體接觸，他又不由得有些心熱，只能趕緊站起身來。然而，他正要和九娘好好打個招呼，卻不想九娘也就是揶揄了朱瑩一句，就讓開了樓梯口的位置。

緊跟著那個出現(xiàn)的人，恰是在他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九娘都來了，太夫人還會遠(yuǎn)嗎？而太夫人同樣是似笑非笑地斜睨心虛到乾脆蹲在張壽身後的孫女，眼看皇帝也是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己婆媳二人，她就微微彎腰算是先見了常禮，隨即竟也是往旁邊站了站。

意識到這接下來還有人上來，張壽隱隱有所猜測，終於明白這步障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果然，不一會兒之後，眼看太后一馬當(dāng)先，自己先後見過兩次的裕妃緊隨其後，再接著是自己沒見過的一位宮裝婦人，再後頭赫然是永平公主和德陽公主，還有幾個陌生的少女。只看衆(zhòng)人的舉止樣貌，那應(yīng)該是郡主縣主之類的宗女。

面對這樣的陣容，別說張壽瞠目結(jié)舌，就連吳閣老和張鈺，那都是驚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塊來了，太后帶著兩位貴妃一塊來了，再加上兩位公主和幾個宗女，今天這規(guī)格何止是高……簡直是突破了天際！

可問題在於，這麼多天家貴人云集於此，銳騎營豈不是要傾巢而出？順天府衙那邊知會了沒有？順天府尹秦國公張川此時此刻有沒有焦頭爛額，三班差役是不是要瘋了？

兩人正在這麼想時，卻只聽上頭傳來了皇帝的一聲驚咦：“母后，你們怎麼都來了？”

敢情皇帝本人都不知道！這下子，吳閣老和張鈺那是心裡齊齊咯噔一下。這麼大的事，敢情這對天下最尊貴的母子倆竟然沒商量好嗎？

“都說只準(zhǔn)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這難道是隻許皇帝看熱鬧，不許后妃湊熱鬧？”

太后非常隨意地揶揄了一句，見三皇子和四皇子忙不迭上來行禮，四皇子眼睛在她們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彷彿還因爲(wèi)沒發(fā)覺蔣妃而有些懊喪，她就淡淡地說：“蔣妃說身上不舒服，死活不肯出來，就連兩位貴妃我都是三請四請，倒是比我還講規(guī)矩些。”

堂堂太后說規(guī)矩，那自然是沒人敢接，就連皇帝也只能乾笑。至於剛剛還在說矯情的朱瑩，這會兒恨不得直接鑽桌子底下去——她又怎會料到，素來最不喜歡熱鬧的太后，竟然會在今天這場合大張旗鼓地拉著一大堆妃嬪公主和宗女們出來！

而太后也沒流露出對朱瑩剛剛那非議的任何反應(yīng)，反而彷彿沒看見她似的，對趨前行禮的張壽和吳閣老張鈺微微頷首，隨即就笑呵呵地說：“雖說宮中已經(jīng)多了一位御廚，但我也想親自品嚐一下諸多名廚的手藝，看看回頭到底選誰進(jìn)來，所以就直接帶她們來了。”

“吳卿和張卿都不是外人，無需拘泥男女之別。至於張壽，你就要娶瑩瑩了，也就和我孫女婿差不多，無需拘禮。你們都坐吧。”

聽到太后都已經(jīng)直接說孫女婿，張壽也就笑容可掬地從善如流了。至於她背後那位被帝后當(dāng)女兒當(dāng)孫女看待的大小姐，仍舊苦著臉蹲在地上，就差沒畫圈圈了。

然而，朱瑩也就是懊惱一陣子，眼見太后帶著裕妃與和妃直接佔了皇帝旁邊的一桌，永平公主招呼了德陽公主以及三個郡主宗女又佔了一桌，而祖母和母親卻沒有立刻入座，而是因爲(wèi)皇帝和她們說話，姑且站在那邊，她就立刻忘了之前的尷尬，立刻起身溜了過去。

“祖母，娘，這樓上雖說寬敞，但就你們兩個也太悶了，坐到我和阿壽那兒好了！”

“呵呵，我們這矯情的婆媳兩個，可不敢和你們同坐。”太夫人也跟著打趣了一句，見朱瑩窘得臉色通紅，她這才笑道，“以後在外頭說話做事長點腦子，別一時昏頭想到什麼說什麼，想到什麼做什麼！下次還敢不敢亂開口？還敢不敢去人家衙門堵門？你也太大膽了！”

楚寬沒想到太夫人直接重提舊事，微微一愣之後，他就賠笑道：“太夫人，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太夫人就冷冷說道：“楚公公，我在管教自家孫女，與你何干？”

見九娘也朝自己投來了冷冷的一睹，雖不知道這婆媳二人是假戲真做，還是根本就是真情流露，楚寬面上顯得尷尬而惶恐，但心情卻是一鬆。無論如何，這種和聰明人打交道的感覺，都讓他覺得很自在。

而太后適時出口打斷道：“好了，阿姐既然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了瑩瑩，楚寬，你做的事情出紕漏，罰俸三個月，就這樣吧。張壽，瑩瑩爲(wèi)了你差點捅破天，你今後若不能好好對她，那我可是唯你是問！”

因爲(wèi)朱瑩透露過之前在宮裡皇帝當(dāng)和事佬，她和楚寬“和解”的情景，張壽自然覺察到了剛剛太夫人和九娘對楚寬一點都不留情面，以及太后那息事寧人和稀泥背後的名堂。

不過這和他沒什麼關(guān)係，反正他對楚寬當(dāng)年薪火傳承靠閹黨的遊說並不太感冒，而且對某些東西也心存疑慮，因而此時答應(yīng)之後，乾脆就沉默是金了。等到朱瑩滿臉悻悻地回到他的旁邊，又拿手指戳了戳獨自坐到旁邊一桌去的太夫人和九娘，他就笑了。

“放心，她們不會生你很久氣的。”

“你說得簡單，我難得說話正好被娘抓著痛腳的。”朱瑩一面說，一面恨恨剜了楚寬一眼，“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他，祖母和娘怎麼會罵我！”

朱瑩這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已經(jīng)脫離了演戲的範(fàn)疇。而當(dāng)看到楚寬對於太后的處置沒有任何異議，但卻在皇帝身邊侍立了一會兒之後匆匆找了個藉口告辭而去，原本還有些心裡犯嘀咕的吳閣老和張鈺，眼下是完全相信，朱家和楚寬已經(jīng)鬧翻了。

然而，這只不過是一個意外的小插曲，隨著底下大廚們爲(wèi)了成爲(wèi)御廚的最後比拼開始，一道一道精美的菜餚端了上來，他們就姑且撂下心頭這些思量了。

而最初矜持的皇族女孩子們，幾道菜一品嚐，固然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可交頭接耳之間，議論的卻是另外一個話題——那位據(jù)說是舉人的宋大廚，怎麼還不見人影？

永平公主如今最討厭的一個姓氏就是宋。更讓她羞怒的是父皇曾經(jīng)流露出的某種傾向。雖然這些日子沒再聽人提起，可當(dāng)聽到寧河郡主慫恿德陽公主去向朱瑩打聽宋大廚的時候，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可還不等她冷言相譏，朱瑩卻突然說道：“宋大廚人呢？他之前可是好容易才進(jìn)決賽，怎麼就不見他的拿手好戲？我記得皇上說過，今天的題目裡就有甜品的！”

那是，爲(wèi)了讓這個宋混子能夠不至於冥思苦想?yún)s拿不出菜品來，朕在三道考題之外特意加了一道甜品的考題，又不限上菜順序。就宋混子那點水平，先上個甜品好歹算是湊一道題，那總是沒問題吧？怎麼現(xiàn)在還不來？

皇帝心中疑惑，張壽則是更加疑惑。要知道，阿六早在一開始就直接去名廚扎堆的大廚房蹲點了，美其名曰盯著點兒以防萬一，可他極度懷疑人是直接守著大廚房近水樓臺先得月，趁機可以混個飽，當(dāng)然也順便照拂一下常常嘴賤得罪人的宋舉人。

可就是在這種照拂之下，宋舉人居然還磨磨蹭蹭……這傢伙是要棄權(quán)？

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煩，都打算到窗口揚聲叫阿六問問狀況時，他卻終於聽到樓梯口傳來了一個聲音：“宋大廚來了。”

這一聲宋大廚，一時間衆(zhòng)多眼睛全都看向了樓梯口。而當(dāng)宋舉人跟著端了托盤的內(nèi)侍登上三樓時，他聽到前頭那內(nèi)侍一開口就是太后，皇上，二位貴妃娘娘，德陽公主，永平公主……那足足十幾個一長串稱呼，他直接就膝蓋一軟，險些跪了。

之前見過皇帝的他自認(rèn)爲(wèi)已經(jīng)見過世面，可怎能想到今日這決賽竟然這麼大場面！怪不得之前突然有人看住大廚房，一張口就是貴人駕臨，這還真是貴人年年有，今日偏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