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小路下山的半道上,張壽方纔突然意識到,爲了形成落單的局面,去幫王大頭釣魚,自己那頓遲來的午飯暫時延後,而爲了躲王大頭拉著朱瑩這一走,這頓午飯更是泡湯了,一時半會都沒法補。當下他便扭頭,問高一腳低一腳跟在他身後的朱瑩問道:“瑩瑩,餓不餓?”
“當然餓!”朱瑩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三個字,隨即就苦著臉說,“可剛剛要不走,碰上那囉嗦的王大頭,說不定立馬就要催我們回京!當初在你家的時候,我們也不是在外頭野地裡吃了一頓?這兒找不到吃的嗎?我還記得阿壽你的手藝呢!”
那時候和現(xiàn)在怎麼比?那時候我是有準備,那兒又本來就是村裡一夥半大小子玩鬧偷吃的地方,現(xiàn)在你讓我怎麼變出吃的來?難不成我還去鑽木取火?
張壽正想到這,背後就傳來了阿六那熟悉的聲音:“我有吃的?!?
朱瑩幾乎和張壽同時回頭,一眼就看到了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吊在了他們倆背後的阿六。見少年從背後伸出了手,左右手各一個紙包,朱瑩連忙搶了一個過來,打開一看見是一包滷鹿肉,她頓時高興地瞇了瞇眼睛。
毫無疑問,趙國公府大廚房裡最擅長的秘製滷鹿肉,一向是她很喜歡的吃食之一。
而張壽接過另一包東西時,卻忍不住瞪了阿六一眼。如果不是大白天,阿六這種如同幽靈一般的行徑,真正是要嚇死人的。他打開油紙包一看,發(fā)現(xiàn)裡頭是整整齊齊的八塊米糕。
紅色的紅米糕,綠色的綠豆糕,白色的糯米豆沙糕,黃色的黃米糕,都是墊飢又可口的點心,下頭用一張張青葉作爲託底,看上去顏色可愛,卻又方便手拿食用。不消說,這卻是自家出品,劉嬸做的點心。
邊走路邊吃東西,絕對和優(yōu)雅沾不上邊,張壽也就和朱瑩停下了步子,先隨便吃點東西填肚子,順便問問阿六上頭的狀況。當?shù)弥鮽苣窍锣崙讯髦?,竟直接把宮中那樁詭異的失竊栽贓案子安到這位宗室身上,張壽不禁愣住了,而朱瑩在微微一呆過後立刻驚咦了一聲。
“大皇子和二皇子雖說都不是什麼好人,可這種小打小鬧的爛事應該還做不出來。永平公主那種自視極高,整天把自己當成高潔白蓮花的女人,也不會這麼手段低劣,所以我之前才認爲她是頂缸的。鄭懷恩從前清寧宮去得勤,說不定真是他!”
就這麼片刻的功夫,張壽也想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那個莫名其妙的情敵,他只覺得啼笑皆非,對朱瑩的猜測也沒什麼所謂。反正王傑拜託的事情他已經(jīng)辦完了,接下來便是他難得的休息時間。
當他們和留在山下的幾個趙國公府護衛(wèi)匯合,騎馬東行,折返到京城西郊的海淀趙國公府別莊時,太陽雖說還沒落山,卻也已經(jīng)過了申時。
如今的海淀和後世的海淀在一個區(qū)域,十幾個大小淺湖和河流散落在平地之間,波光粼粼,各式各樣的橋連接其間,水田無數(shù),阡陌相連,風光極好。熟知京畿地理的張壽知道,日後的頤和園和圓明園,全都在這片京畿水系最豐美的區(qū)域。
而如今,皇家園林卻並沒有營造,但達官顯貴卻在附近造園無數(shù)。
這些園林無一例外都是引活水,堆假山,亭臺樓閣起無數(shù)。但因爲開國之後亂事一場接一場,不少園林都經(jīng)歷過重修和易主,趙國公府的園子也不例外。據(jù)說,那是太祖皇帝開國之前臨時住過,後來賜給一位國公的,屢次易手,最終被睿宗賞給了趙國公朱涇。
而這座園子沒有什麼雅緻雋永的名字,和附近其他勳貴園林相似,只是簡簡單單地被稱之爲趙園。
初來乍到的張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朱瑩雖說是因爲遇到王大頭,於是臨時起意和自己從小路下山,繞了一大圈才和其他人匯合,故而生怕回京不及,打算暫時在這裡住一個晚上,但趙園裡那些態(tài)度殷勤的僕役,明顯不像是剛剛纔知道他們會過來。
最後,不但是他,就連起初還有些木知木覺的朱瑩都發(fā)現(xiàn)了。她陡然停下了步子,臉色不善地瞪著旁邊殷勤引路的趙園總管:“瞧你這早有準備的樣子,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
“大小姐難得出城,太夫人和夫人當然少不得讓我們預備預備,說不定您一時起意來這兒住一晚上呢?畢竟,咱們趙園就在京城和八大處中間,那是順路?!?
趙園總管一面說,一面還笑著衝張壽點頭哈腰,隨即纔再次看向朱瑩道:“大小姐若覺得小的在這兒杵著多事,小的告退就是。”
饒是朱瑩素來大方,也被趙園總管這話給鬧得惱羞成怒:“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後頭呆著去,有什麼話要問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張壽眼看那位上了年紀的趙園總管笑瞇瞇地躬身行禮,隨即真的退到最後面去了,這下?lián)Q成他有些不那麼自在了。然而,這種微妙情緒很快在上船遊園之後,無影無蹤。在這秋日的夕陽殘照之下,他跟著朱瑩粗粗在園中轉(zhuǎn)了一圈,恰是有了一個很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有朱瑩這個最好的導遊,在天黑之前,他先是坐船品茗,然後步行在園子裡轉(zhuǎn)了老大一圈,只發(fā)現(xiàn)這座趙園中的太祖御筆多如牛毛,全都是給那些亭臺樓閣的題匾。然而,相比國子監(jiān)那些非常正常的題匾,這些亭臺樓閣的名字就相當令他無語了。
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綴錦樓、秋爽齋……然而,唯獨沒有怡紅院。
就不知道太祖皇帝是討厭賈寶玉呢,還是純粹不喜歡怡紅院這名字呢。
以至於張壽用過一頓豐盛的晚餐,和朱瑩飯後消食再次漫步園中時,他忍不住問道:“瑩瑩,這趙園從前叫什麼名字?”
“太祖皇帝住的時候叫大觀園,可太祖皇帝搬出去賜人之後,就讓這園子改了那位功臣的封號,叫衛(wèi)園了!”
朱瑩沒注意到張壽那微妙的表情,隨即笑道:“太祖皇帝那會兒還想把所有題匾都撤回去,讓那位衛(wèi)國公自己改名,結(jié)果,葛爺爺?shù)睦献孀谡f了一句,大家都習慣了這些名字,別這麼小氣,太祖皇帝才罷了手。”
張壽暗自呵呵,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問道:“對了,我從前在鄉(xiāng)間讀過的書很雜,卻沒有關(guān)於太祖皇帝的,還是到了國子監(jiān)之後,才知道太祖皇帝還寫過不少詩,似乎還寫過書?”
“太祖皇帝詩不多,統(tǒng)共那麼幾首,但卻全都很有氣勢。”朱瑩饒有興致地一首一首背給張壽聽,卻沒看清楚夜色中張壽那張晦暗不明的臉。等詩說完,她就笑著說道,“太祖換地還寫過一本挺玄奇的小說西遊記,是開國之前寫的。”
“我最喜歡孫悟空那猴子了!猴子大鬧天宮時可厲害了,只可惜卻遇到了如來老兒,被壓在五指山下。他被唐三藏救出來後,履行諾言保了他西天取經(jīng),可卻不願意成佛作祖,而是發(fā)誓要爲天下妖族另外開闢一個天地,再不讓他們被仙佛驅(qū)使,所以反出靈山……”
張壽聽著那漸漸歪到十萬八千里外的西遊故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卻是進一步瞭解了太祖皇帝的性格。如果說那些詩詞是抄襲的話,那西遊記已經(jīng)脫離了抄襲的範疇,進入了一個他曾經(jīng)耳熟能詳?shù)念I(lǐng)域……
當然,他很訝異太祖皇帝把暫住的居所命名爲大觀園,卻並沒有寫一部紅樓夢……
這一晚,朱瑩住了秋爽齋,用她的話來說,這趙園的建築中,她一向最喜歡此地那三開間不隔斷的疏闊格局。雖說湛金和流銀沒跟她出來,但趙園總管精挑細選出來兩個手腳麻利的丫頭,卻也裡外照應停當。
至於張壽……怡紅院都沒了,他選擇哪都無所謂,因此沒多想,當那趙園總管笑容可掬地說,距離秋爽齋不遠的暖香塢早已收拾停當,他就不假思索地選了此處。
大約是因爲處在近郊,秋夜已經(jīng)寒冷,大門口已經(jīng)換上了深紅氈簾,牀鋪也一應換了厚厚的被褥。三間隔斷的屋子裡,張壽選了西屋,此時,燙過腳的他坐在那張寬大的拔步牀上,卻是沒有多少睡意。
尤其是當阿六理所當然地抱來被子,竟赫然打算在那猶如小房子似的拔步牀前地平上打地鋪時,他更是吃了一驚。
無論是在融水村家裡,又或者是在齊景山借給他們母子的小院,阿六從來都不曾幹過上夜這樣的活計,眼下這是要幹什麼?
沒等他開口,阿六就淡淡地說道:“以防萬一?!?
張壽被噎得啞然,想想自己也曾經(jīng)一朝被箭射,人人像刺客,今天若非準備周全,在鄭懷恩那兩個護衛(wèi)突然挾持自己的時候,他未必能自主脫身,他就嘆了口氣。
“好吧,那你就陪我說說話好了!我真沒想到,王大尹信誓旦旦說萬事俱備,只要我出城露個面就能引人上鉤,居然鬧到最後是這麼個結(jié)果……”
張壽剛說到這裡,突然就只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他低頭一看,就只見鑽進被窩的阿六已經(jīng)酣然入睡了。不知道這小子是裝睡還是真睡,他忍不住氣樂了,可想想和個悶嘴葫蘆似的小傢伙說話也確實沒意思,他索性也躺下了。
迷迷糊糊躺了一會兒,眼睛閉上的他也漸漸來了睡意,突然,他隱約聞到了一股醉人的甜香。驟然驚覺的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就想叫人,可下一刻,他就只見牀前黑影一閃,竟是阿六如同幽靈一般閃了出去。
剎那之間,門前就傳來了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