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朝廷中突然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韓昭匆匆趕到參政殿,從羣臣你一句我一句,雜七雜八的描述裡, 終於拼湊出了一個大概完整的事情經(jīng)過來:
雲(yún)渺到了玉門關後, 履行職責肅查了邊關軍隊和官僚內部的貪污腐敗, 向韓元述舉報。結果邊疆那羣貪污官吏狗急跳牆, 發(fā)動了一場兵變。
好在雲(yún)渺臨危不懼, 說服邊關幾位沒有反叛的將領,竟然硬是鐵腕鎮(zhèn)壓了兵變。
事情本來已經(jīng)平息了,誰知月國趁離國遭此內亂乘機侵略。邊關軍需供給不足加上人困馬乏, 雲(yún)渺只得上書請求朝廷支援。
關鍵是,這封求援信送到, 和寫信的日期已經(jīng)相隔十日。十日前玉門關就已經(jīng)危如累卵, 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被攻克了。
聽到這裡, 韓昭猶如五雷轟頂,其餘的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雲(yún)渺現(xiàn)在是生是死, 都成了未知數(shù)。
韓昭顫巍巍地擡起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不會的!他不會有事的!他說過自己會會來的!韓昭強作鎮(zhèn)定,對韓元述道:“兒臣願去支援邊關!”
韓昭此語一出,原本都在嘰嘰喳喳議論紛紛的羣臣都頓時鴉雀無聲。
韓元述也吃了一驚,沉默半晌, 蹙眉道:“邊關現(xiàn)在十分危險?!?
“邊關危急, 事態(tài)緊迫?!表n昭堅定道:“兒臣身爲太子, 此事當仁不讓。能爲國效力, 兒臣萬死不辭!”
羣臣紛紛點頭讚賞。
韓元述捻著鬍鬚沉吟片刻, 道:“既如此,就命太子韓昭領軍十萬, 支援玉門關?!?
——
三個月後,京城的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摘月樓上,幾個客人正坐在酒桌前談天,太子和雲(yún)大人在邊關的事蹟自然是不可避免被談及的。
“誒,太子和雲(yún)大人戰(zhàn)死邊關的事情,你們都聽說了嗎?”一個酒客問道。
“什麼?太子和雲(yún)大人,都戰(zhàn)死了?”一個酒客吃驚道。
“你怎麼連這般大事都不知道?。俊绷硪粋€酒客道,“月國侵犯我們邊界,雲(yún)大人上書請求支援,太子主動請纓那是英勇非凡。聽說這太子到玉門關後,和雲(yún)大人身先士卒,與月國那是一場又一場昏天黑的廝殺。最後在關外一戰(zhàn),雖然大獲全勝擊退月國,但是雲(yún)大人和太子,全都……戰(zhàn)死了。”
“唉,真是可惜了?!庇忠粋€酒客扼腕嘆息道,“陛下命人在屍體堆裡翻了十天十夜,屍體堆得和山一樣高和海一樣寬。聽說好不容易翻到了屍體,都已經(jīng)是面目全非不成人形了。”
“唉,可不是麼?!币粋€客人道,“明日只怕是要舉國哀悼咯。”
“那是應該的,應該的?!?
“陛下如今痛失愛子,肯定有的傷心了?!?
“是啊是啊。唉,真可惜。太子要是能繼位,本來肯定是個好皇帝?!币粋€酒客道,“雲(yún)大人也是可惜,年紀輕輕,一表人才,還是個難得的有才幹的好官。多虧了他,近年來那些官員的作風纔好了這麼多。”
“誰說不是啊,唉……真可惜?!?
街頭巷尾,酒樓小肆,皆是一片扼腕嘆息之聲。
第二日,京城一片縞素,舉國爲太子服喪。
——
黃塵瀰漫的小路上,一輛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那車飛馳而過。
“無影,慢些?!瘪R車內,傳出一個男子低沉好聽的聲音,“此處不比大路,行快太過顛簸?!?
駕車的無影只得勒勒馬繮繩,放慢了行車的速度。
車內,穿著鵝黃色碎花齊胸襦裙的韓昭一手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被雲(yún)渺一手摟在懷裡。
黃塵瀰漫的小路上,一輛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那車飛馳而過。
“無影,慢些。”馬車內,傳出一個男子低沉好聽的聲音,“此處不比大路,行快太過顛簸。”
駕車的無影只得勒勒馬繮繩,放慢了行車的速度。
車內,穿著鵝黃色碎花齊胸襦裙的韓昭一手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靠在雲(yún)渺的懷裡。
雲(yún)渺把韓昭往懷裡摟了摟,道:“你你受不得這樣長途顛簸,待到了長安,我們便先在長安落腳。待孩子生下來,再南下可好?”
“好?!表n昭點點頭,“長安是個好地方。我要去看看大雁塔,還想去看看華清池。還想去逛逛長安的東市西市,看看有什麼好玩意兒。”
“好?!?
韓昭往雲(yún)渺肩頭靠了靠,懶洋洋地問道:“你有沒有想法,我們以後去哪裡定居呀?”
“你喜歡江南嗎?”雲(yún)渺問。
“嗯,喜歡。”韓昭點點頭,“‘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我們去杭州,看看西湖好不好?”
雲(yún)渺點點頭:“好。”
“然後,我們就在富春江邊,買一所小房子,帶著一個小院子的那種。”韓昭擡起眼睛遐想著,笑瞇瞇道,“就和普通百姓一樣,在院子裡養(yǎng)一羣雞鴨鵝。我還喜歡小毛驢,我覺得特別可愛。”
“好?!彪?yún)渺對韓昭一貫無條件服從,“都養(yǎng)?!?
“然後,還要種很多花草樹木在院子裡?!表n昭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道,“我喜歡桃樹、梨樹、杏樹、櫻花、梅花、山茶花,還要種一棵大枇杷……還有,屋子後面還要種上一些小竹子纔好看的?!?
“你看很多畫卷裡面,都是有竹子種在院子裡?!?
“籬笆的話我們用矮矮的小土牆也可以,上面爬滿凌霄花?!?
“貓和狗也得養(yǎng)。狗的話我喜歡大黃狗,見了人就搖尾巴那種。貓的話我喜歡老橘貓,很肥的那種……”
“好?!彪?yún)渺道,“都好?!?
“你爲什麼什麼意見都沒有?”韓昭撅起小嘴,不滿意道,“你不許故意遷就我?!?
雲(yún)渺微微一笑,撫摸著韓昭柔軟的長髮,柔聲道:“你喜歡的,我都喜歡?!?
“你這個人平時不怎麼說話,說出來的話倒是懷好聽的?!表n昭白了雲(yún)渺一眼,擡起手掀開了車簾,從窗戶裡向外張望了一番天色,“夫君,長安還要多久才能到呀?”
“很快,日暮之前就會到了?!?
一陣冷風從窗外吹進車來,將韓昭額前的碎髮吹亂了。
雲(yún)渺立即擡手將車簾放下,將韓昭拉回自己懷中:“你不能吹風。別看了,很快就到了。”
“我就想看看外面的風景?!表n昭可憐巴巴道,“我第一次到這裡來。從前在車上,我都很喜歡看看外面的風景。”
“到了長安,我?guī)憧达L景?!?
“好,你不許反悔?!?
雲(yún)渺微笑著搖搖頭。
——
【尾聲】
江南,杭州
富春江畔,一座小小的茅屋背靠著淺淺的小山,面臨著寬闊的江面。清晨的陽光撒在溫暖的茅草屋頂上,鋪撒下一層燦爛的金色。
小茅屋門前是一方小小的院落,矮矮的土牆圍著,土牆上爬滿了碧綠的藤蔓,一簇蹙橙紅色的凌霄花掩藏在綠葉之間。
院子裡,一隻肥胖的橘貓懶洋洋地趴在枇杷樹下,微微瞇起眼睛打起了瞌睡。
韓昭坐在屋檐下,手裡拿著一件灰色的小衣服,一針一線、仔仔細細地縫著衣服。
這是布料店裡能買到的最柔軟的棉布了,裁剪之前還用熱水洗了好幾遍。裁剪布料的時候,也是雲(yún)渺那個一絲不茍的人仔仔細細量了三遍才裁剪的,一分一寸都不差。
衣服一本上已經(jīng)成型,就差最後縫上衣襟就可以。留著柔和的陽光,韓昭一針一線,悠哉悠哉地下著針腳。
以前在宮裡的時候,學的都是些文章政|治,從來都沒有學過怎麼縫衣服。
雖然身爲女孩子的韓昭一直都更喜歡裁衣刺繡紡布料這種活兒,一直都想偷偷學,也沒找到過機會。
還好現(xiàn)在再也不用女扮男裝了。
人生中第一次縫衣服是剛搬到富春江畔來的時候,前兩個月瞞著雲(yún)渺偷偷買了一塊好看的竹子印花布料,和隔壁王大嬸學的怎麼裁剪怎麼縫製。
雖然最後縫出來的衣服七扭八歪很不像樣,送給雲(yún)渺的時候還是被他緊緊摟住吻了好久。
那件衣服到現(xiàn)在都還被他寶貝似的珍藏著,雖然根本不能穿出去。
有了第一次縫衣服的經(jīng)驗教訓以後,韓昭縫製這件小衣服的時候熟練了很多。好歹沒有歪七扭八,看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韓昭縫了一會兒,把線扯平整以後又繼續(xù)低頭縫衣服。
雲(yún)渺手中執(zhí)著木質的水瓢,正在給園裡的花花草草們澆水。
園子裡這些花花草草都是韓昭的寶貝,雲(yún)渺澆的水量都十分合宜,使花草不至於太旱,也不至於被水淹壞了。
清晨的空氣有一絲清涼,瀰漫著淡淡的清新味道。
雲(yún)渺轉過身,看著韓昭道:“阿昭,清早就休息會兒,不要縫衣服了?!?
韓昭衝雲(yún)渺吐吐舌頭,不以爲然道:“你還清早澆花呢。”
雲(yún)渺微笑道:“若是待日中或者午後澆花,水穿過被曬熱的土地已是滾燙,豈不把花根燙壞了?故而趁著現(xiàn)在天色還早澆花?!?
“哼……”韓昭正不服氣,茅屋裡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孩子啼哭聲。
“哎呀,小寶哭了。”韓昭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衝到小茅屋裡去哄孩子。
聽到茅屋裡孩子的哭聲平息下來,雲(yún)渺微微一笑,繼續(xù)一瓢一瓢地澆著園子裡的花草。
突然,原本安安靜靜地趴在桂花樹下的大黃狗刺溜一下竄起身來,衝著籬笆外“汪汪汪”狂吠不止。
“大黃,莫吵?!表n昭總喜歡給貓狗取這些簡單粗暴又鄉(xiāng)土的名字。雲(yún)渺低頭斥了狗一聲,擡起頭,只見一個貴婦模樣的中年女子,和一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子一前一後地向自己家小院裡走來。
那個中年貴婦,雲(yún)渺從未見過。而跟在她身後的侍女,雲(yún)渺卻十分眼熟——正是韓昭從前的侍女銀杏。
雲(yún)渺向來是個乖覺之人,阿昭與自己詐死之後,能讓銀杏跟隨之人,恐怕只有一個。
眼前這位,莫非就是那位從未謀面過的岳母林皇后?
雲(yún)渺忙放下手中的水瓢,出了圍牆外迎接,道:“夫人請裡面坐?!?
林皇后上下打量了雲(yún)渺一番,微笑著點了點頭。
進了屋子裡,雲(yún)渺連忙親自沏茶奉上。
林皇后結果茶杯,抿了一口水,道:“你既然請我進來,應當知道我是誰了吧?”
雲(yún)渺垂眸道:“小婿見過岳母?!?
林皇后不禁“噗嗤”笑出了聲,道:“難怪我昭兒會看上你,真是已經(jīng)聰明成了精?!?
“那你可知我此行的目的?”
雲(yún)渺默然。
“夫君,外面有人來了麼?”韓昭抱著孩子出了房間,看見坐在前廳的客人,不禁怔住。
“母后!”韓昭連忙把孩子塞到雲(yún)渺懷裡,衝上前一把擁住林皇后,頓時淚如泉涌,“母后!您來了!”
“是啊,昭兒,是母后來了?!绷只屎蟊еn昭,輕輕撫摸著韓昭的後背,道,“你這孩子,在外面也任性夠了吧,是時候和母后回去了?!?
“回去?”韓昭吃了一驚,道,“母后,你在說什麼?”
“昭兒,母后不能沒有你?!绷只屎蟮?,“你隨母后回去吧。母后已經(jīng)想了一個好辦法,就說是當日亂軍之中,你遇人追殺,和一個小卒調換衣衫方纔躲過一劫?!?
“你逃出以後並沒有死,卻心有餘悸不敢迴轉。所以纔到了江南來隱居山林,幸而母后找到了你,帶你回宮。你覺得這樣可好?”
“母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呀?”韓昭推開林皇后,道,“女兒和你通信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只是想來看看我,看看雲(yún)渺,看看我們的孩子。你沒有說過要我和你回去!”
“你說讓我不要提前告訴雲(yún)渺,要給他一個驚喜!母后,請問這就是你所謂的驚喜嗎?!”
“昭兒,不是這樣……”林皇后搖搖頭,捂住了臉,淚水卻止不住如泉水一般涌出,“母后真的好悔恨啊……”
“明明得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偏偏要和那些嬪妃攀比生個兒子。母后沒能生個兒子,卻害得你女扮男裝提心吊膽那麼多年?!?
“到頭來,母后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反而失去了本來應該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唯一一個親生女兒?!?
“因爲我的自私,也讓親生女兒回不了家門,陪伴不了父母。甚至,還要連累這樣好的女婿……”
“母后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母后真的後悔了……昭兒……母后真的不想失去你……”
“一想到接下來這麼多年裡,母后都在深宮高牆之內,而你卻遠在江南,只怕再也見不了面了……母后的心裡,真的像被針扎一樣難受……昭兒……”
“母后,女兒爲了您已經(jīng)戴著一張假面活了二十餘年。如今,女兒想爲自己活?!表n昭看了一眼雲(yún)渺和他懷中的孩子,道,“爲他和孩子活,做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離國的太子?!?
“母后,我真的累了,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昭兒……你真的,不要母后了嗎?”林皇后道,“以後真的不要見到母后了嗎?”
韓昭看了看雲(yún)渺,道:“母后,您雖然來杭州不便,但是我們可以時常去京城看您的。還有父皇……唉,他就算了。”
“等小寶再長大一點,可以坐車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時常小寶一起進京去看您的,好不好?”
“而且,夫君也還有父親在京城。我們說什麼也不會一輩子都不回去看看。”
“只是近些年,想和小寶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生活,讓他成長得寧靜一些,平安一些?!?
“好,好?!绷只屎笥檬峙量珳I,使勁點頭,“你要記得經(jīng)常來看看母后?!?
“嗯。”韓昭認真地點點頭。
林皇后轉過頭,看看雲(yún)渺,道:“這孩子也真是個極好的,我這般自私這般失態(tài),也不曾說一句話。我其實是個該罵的?!?
一直沉默的雲(yún)渺此刻方纔開口道:“您也是人之常情。”
韓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扶著林皇后在椅子牆坐下,笑道:“母后,您是不知道他。他這人一直就是這樣的?!?
“以前在父皇面前也是,大家都議論紛紛說這個說那個的時候,他也這麼一言不發(fā)地站著??瓤?。”
林皇后點點頭,在韓昭耳邊輕聲道:“這孩子穩(wěn)重寡言,會是個好夫君的?!?
“他呀?!表n昭擡眼悄悄瞥了雲(yún)渺一眼,垂眸一笑。
“昭兒,看到你們現(xiàn)在這麼好,母后心裡也就踏實了?!绷只屎笃鹕?,輕輕摸了摸韓昭的頭,道,“母后也是悄悄出來這一會兒,現(xiàn)在就該回去了。你和女婿在這裡好好生活,以後記得要一起來看母后啊?!?
“母后,你這就走了。女兒不在身邊的日子裡,你也要保重?!表n昭擡起頭,看著銀杏道,“銀杏,我一直都把你當自己姐妹看待,我不在的日子裡,就拜託你替我照顧好母后了?!?
銀杏道:“太子放心吧?!?
韓昭笑道:“太子早就死了,你也叫我名字吧?!?
銀杏咬了咬脣,道:“好?!?
韓昭和雲(yún)渺將林皇后二人送出村口,方纔抱著小寶,望著自己的小茅屋回家走。
身後,金燦燦的太陽挪動著圓滾滾的身子,一點一點往高高的天空上爬。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青青麥田。一陣微風拂過,碧浪千頃。
遠處,小茅屋金燦燦金燦燦的屋頂若隱若現(xiàn)。
“夫君,把孩子給我抱會兒吧?!表n昭道,“你抱了這麼久了,手痠不酸?”
“我來吧?!彪?yún)渺道。
韓昭笑著對雲(yún)渺懷裡的小寶輕輕拍拍手:“小寶呀,你得快快長大,學會自己走路,不能總讓阿爹抱你啦。”
雲(yún)渺懷裡的孩子,擡起軟軟的小手去抓韓昭的手,咧開小嘴“咯咯咯”地笑起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