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2011年5月29號凌晨四點鐘，地點是廣州。

王金澤偷偷摸摸的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燈的房間，只有電視機閃爍著的微藍，無法驅散客廳中的陰暗晦澀。

但王金澤的眼睛卻在放光，他望著電視裡的那片綠茵場，那裡是英國倫敦，溫布利大球場。

比賽已經進入到了下半場第六十五分鐘，比分還是2:2。

三十歲的王金澤已經沒有辦法再向年輕時候一樣，呼朋引伴，去一家酒吧或者找一間大排檔，然後喝著啤酒，吃著夜宵，臉紅脖子粗的歇斯底里的爲電視機裡的足球比賽而瘋狂。

三十歲的王金澤只能等到夜深人靜時候，一個人獨自坐在不開燈的客廳裡，將電視的音量開到最低，泡一杯濃茶，然後在陰暗的光線中，注視著那片彷彿永遠陽光高照，晴空萬里的綠茵場。

臥室裡妻子已經熟睡，明天一早還有很多工作，要賺錢，要恰飯，要養家，但這些都無法阻止三十歲的王金澤偷偷爬起來，收看這一場歐冠的決賽。

他的手機就放在左手邊，屏幕亮著，名爲老男孩俱樂部的聊天已經置頂，三十多人的聊天羣，現在只有幾個人在線，但刷屏的速度卻是彷彿每個人都在不停的說話。

王金澤喝了口茶，一邊看著電視裡的比賽，一邊隨手翻閱著羣裡的聊天記錄，大家還在興奮的談論著林燃剛剛扳平比分的那一腳任意球。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一杯茶，一場比賽，便彷彿握住了逝去的青春。

阿德應該是給孩子喂完了奶跑回來，錯過了林燃的進球時刻，此刻正在羣裡瘋狂的艾特著他，讓他給詳細說說林燃剛纔的那個進球。

王金澤就忍不住笑，拿起手機，快速的打字，原本他以爲這個年紀的自己，早已經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就像剛纔看到林燃打進扳平比分的進球時候，他只是不動聲色飲茶，並沒有像年輕時候激動的歡呼怒吼。

但現在，當阿德艾特他說一下剛纔林燃的那個進球，他看著自己不假思索打出的字句，這才發現原來關於足球，關於生活，關於人生的激情，從來不曾真正平淡過。

只是成熟了，也懂事了，所以便也只能不張揚的自以爲寵辱不驚，直到當他打下這些字句的時候，才知道那一秒自己內心深處是怎樣的激動起伏。

就這麼聊了一會兒，忽然看到羣裡在線的人又多了幾個。

“晚上陪客戶，喝醉了。”

“明天一早要陪孩子去培訓班，這會兒起夜上廁所。”

“弄方案搞了兩個通宵，一覺睡到現在。”

……

諸如此類的說話，然後就不約而同，異口同聲的問，比賽怎麼樣？現在幾比幾？林燃有進球嗎？梅西呢？

王金澤覺得有些好笑，但又能夠理解，生活就是這樣，逼著人往前走，催人成長，於是誰也不能留在原地，讓自己還能像最初時候那樣簡簡單單的愛一個人，踢一場球，看一場比賽。

成年人的生活不是屬於自己的，所以就無可避免的感受到了狼狽。

好在還有足球。

王金澤忍不住在羣裡發了條信息，“好久沒踢球了。要不哪天大家約一下？”

“得了吧，忙的要死，哪有時間踢球。”

“是啊，管孩子都管不過來，媽的，明明是孩子上學，搞得跟老子上學一樣。”

“每天應付狗上司和狗客戶就已經累覺不愛了，連看球都沒時間，更別說踢球了。”

“我更慘，還要應付丈母孃，天天跟我說孩子馬上要讀書了，什麼時候買學區房？艸，說的買房子不用花錢一樣。”

“我跟我媳婦兒還不是一樣，天天吵，今天跟我說她以前哪個哪個同學現在發了，覺得我賺的少，沒本事，艸！”

……

於是話題就此終結，王金澤啞然，然後想到自己最近也有一大堆的事情，就不再提一起踢球的時間，這個話題就此不了了之。

隨後羣裡說話的人又漸漸少了，不知道大家是在專心致志的看球，還是夜深了，老男孩們頂不住了，都去睡了。

王金澤也不知道，也不敢問，就放下手機，繼續看球。

巴塞羅那的進攻。

梅西帶球強行突入禁區後受阻，在特里的逼防下，選擇傳球回做，布斯克茨接球后，橫傳禁區右側，比利亞贏球怒射，外腳背弧線，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誇張的弧線，擦著切赫的指尖，直奔球門死角。

白色的球網翻騰，狼狽摔倒的切赫與滑跪咆哮的比利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沖天的音浪喧囂著溫布利大球場。

巴塞羅那的球迷歡呼喜悅，巴塞羅那又一次完成了領先，比分變成了3:2。

恐怖的巴塞羅那宛如不可戰勝一般，在溫布利大球場第三次完成了領先。

這是極致的團隊配合的勝利，無與倫比，即便王金澤是林燃的鐵桿粉絲，但也不得不承認，今晚的巴塞羅那踢得要比切爾西好得多得多。

更多的控球率，更多的射門次數，巴塞羅那的進攻浪潮彷彿從未停歇一般。

鏡頭給到了場邊的雙方主教練，瓜迪奧拉淡定的揮了揮拳頭，對於自己球隊第三次領先，毫不意外。

因爲這本來就是預料中的事情。

球場的另一邊，安切洛蒂託著下巴，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面對這支巴塞羅那，他已經用盡了全部的本事，但似乎還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

比起這支全員惡人一樣的巴塞羅那，任何一支球隊都找不到更好的戰術針對辦法，或許從一開始他能依靠的就是場上的球員本身。

於是安切洛蒂的目光在場上的球員身上掠過，林燃，德羅巴，蘭帕德，特里，埃辛……

不只是安切洛蒂，看臺上切爾西的球迷也是一樣，他們焦急而又擔心的看著場上的每一個球員，面對巴塞羅那，面對瓜迪奧拉，再去奢求戰術的配合，去奢求主教練安切洛蒂的排兵佈陣似乎已經沒有意義。

這三年的巴塞羅那，已經用一場又一場的比賽證明著他們就是這個星球上最強的團隊，所有關於足球，關於團隊配合的一切，都在巴塞羅那的身上極致體現。

不會有球隊能夠超越這支巴塞羅那了，但足球比賽就是這樣有趣。

有時候再好的團隊，也會輸給一個狀態爆棚，天神下凡，上帝附身的超級球星。

但今夜，這一場比賽會有那樣一個超級球星嗎？

所有人都不知道，王金澤在沙發中坐直了身軀，手裡捧著茶，但一口都沒有喝，就這麼直勾勾的看著電視裡的比賽。

時間，在一點點的流逝。

第七十分鐘，第八十分鐘，第九十分鐘。

比分依然還是3:2。

再次落後的切爾西在接下來的這二十分鐘時間裡，並沒有如前兩次一樣很快扳平比分，事實上他們連一次射門都沒有。

第三次完成領先的巴塞羅那吸取了前兩次的教訓，他們壓的很深，他們防的很好，他們攻的很兇。

於是切爾西就只能一次次在帶球推過中圈後，無功而返。

比賽還沒有結束，但似乎已經結束了。

王金澤看著電視裡那個劇烈喘息著，在一次次奔跑後，顯得疲憊不堪，顯得無能爲力的林燃。

他知道，也許這一次，不會再有奇蹟了。

就像兩年前，就像三年前，就像四年前。

林燃也會輸的。

王金澤嘆了口氣，想起這個賽季林燃剛剛來到切爾西的時候，在斯坦福橋對著全世界的承諾，原來林燃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他是世界第一，他是球王林燃，但他終究不是神。

比賽快要結束了，助理裁判已經在準備舉起傷停補時的牌子，補時五分鐘。

切爾西人距離他們第一個歐冠冠軍，期待了一百年，然後現在只剩下五分鐘時間給他們去期待了。

但還有什麼好期待？

這支切爾西，像極了他們這羣三十歲的老男孩，儘管還對生活抱有期待，但其實早已經在生活面前投降認輸。

三十二歲的德羅巴跑不動了，三十二歲的蘭帕德抽筋了，三十一歲的特里跌跌撞撞，無能爲力。

剩下的託雷斯只能低著頭，無能狂怒，在他的旁邊林燃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

所以投降吧。

人生就是這樣，我們總會在某個階段，某個年紀，不再相信奇蹟，丟掉夢想，學會妥協，然後在生活的壓力面前，徹底投降認輸。

男孩會老，夢想會死，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永遠沒有辦法再找回來。

這是屬於巴塞羅那的時代，他們年輕，他們有夢想。

而切爾西的這些老男孩們，只能投降。

但，王金澤忽然覺得好不甘心。

作爲普通人的他們，可以投降，可以認輸，但在那片綠茵場上，那些奔跑著的球員，他們怎麼可以就這麼投降認輸。

他們承載了他的青春，他們承載了他的夢想，他們承載了他所有對於生活的不甘心，所以他可以投降，他可以認輸，但他們不可以。

“如果這場比賽切爾西贏了，我們明天就約著踢球怎樣？”

不知道是誰在羣裡舊事重提，打下了這樣的文字，王金澤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想笑竟然還有人覺得切爾西能贏。

但又笑不出來，因爲原來他也同樣期盼著至少在那片永不老去的綠茵場上還有著奇蹟。

然後王金澤就看到那個名爲老男孩俱樂部的聊天羣裡，如同刷屏一般回覆著。

“好。”

“好！”

“好！！”

……

三十幾個人的羣，三十幾個回覆，那些原本以爲早就屏蔽了這個羣，不再上線，不再說話的人，竟然一直都在。

就在這凌晨四點的廣州深夜，整齊如一，一如少年時。

於是王金澤就忍不住笑，也不知道爲什麼笑，就是覺得原來大家依然還在關注著足球，原來我們依然相信奇蹟。

於是，便有了奇蹟。

第九十分鐘，當助理裁判舉起傷停補時的牌子，當巴塞羅那的球迷已經開始在看臺上唱著我們是冠軍的時候。

切爾西拿到了全場第一個角球。

這是特里用盡全力拼出來的一個角球，付出的代價，是大腿抽筋，再也無法繼續比賽，只能一瘸一拐的含著眼淚下場接受治療。

蘭帕德深情的親吻過皮球，然後助跑，然後將皮球高高罰起。

林燃在前點高高躍起，在他身上掛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好吧，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但卻吸引住了巴塞羅那所有防守球員的注意力。

然後皮球從林燃的頭頂擦身而過，林燃踉蹌的落在地上，用力的回頭看向後點，他看到德羅巴兇橫著面孔，猙獰著青筋，他就忽然微笑。

於是在後點，德羅巴一蹴而就，用盡了全身力氣，將皮球砸進了巴塞羅那的球門。

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的世界，就忽然再度變得鮮活。

轟！

球場沸騰，全世界都好像在咆哮。

3:3！

三度落後的切爾西，在最後時刻，三個老男孩齊心協力，第三次將比分扳平。

林燃從球網裡將皮球撿出來的時候，看見德羅巴衝向特里，然後又被蘭帕德壓倒在地上，他就微笑著，沒有上前去搶鏡，他只是堅定著目光，揚起自己的手臂，讓全世界的切爾西球迷此刻發出同一種聲音。

我們會贏，我們會是冠軍！

平凡的生活，似乎永遠不會有奇蹟，但在這片綠茵場上，歲月不老，奇蹟永存。

三度落後，三度追平，然後去打一場加時賽？

不！

現在，我就要贏！

我說的，宇宙隊也阻止不了！

生活太苦，現實太惡，地球不爆炸，人類不放假？

不，我們還有足球！

所以，就算最終大家都會變成一羣老男孩，但至少明天我們要去踢球。

於是第九十六分鐘，當主裁判遲遲沒有吹響常規時間比賽結束的哨音，不肯讓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比賽進入加時賽的時候。

切爾西全場第六次射門，林燃接到蘭帕德直塞長傳後，晃動，突破，腳下一扣，左腳兜射球門右上角。

一切就此定格。

2011年的夏天，一羣老男孩看著另一羣老男孩拿到了他們期待無數年的冠軍，然後他們決定明天踢球。

這裡是溫布利，這裡是切爾西，今夜，我們是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