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樑一二獲謀逆大罪,於如日中天之際突然被問斬,九龍司搬山院也隨之撤銷。
樑一二之死,對九龍司的衝擊並不算太大,但搬山院裡的幾個核心人物,還是要被清除掉的,何山衝身體特殊,尤擅裝死,僥倖逃過此劫,從此改姓埋名,隱遁深山。
隨著時光消磨,體內(nèi)封印的力量越來越弱,怪魂的掙扎也越來越強烈,它攜帶的力量異常強大,一旦掙脫出來,何山衝就只有一個下場:身體被怪魂所奪,自己的元魂要麼被毀、要麼被囚。
本來就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了那個時候,何山衝就應(yīng)該自封五聽,將自己連同怪魂一起,徹底與外界隔絕開來。
但是樑一二已死,當初何山衝接受任務(wù)、借出身體時的豪氣早已煙消雲(yún)散,他還想繼續(xù)逍遙過活,不想就此封閉五感變成一個活死人。
所以,何山衝遊走深山,探訪古洞,以求能找到一個自救的法子。
修真之事,已在中土流傳千萬年,深山之中不知留下了多少古時隱修洞府,不過這些地方大都隱秘、兇險,絕非一般人能夠找到的,但何山衝有近乎‘不死之身’,歷盡艱險、辛苦兩百多年,終於從一個邪修洞府中,找到了一項何用的法術(shù)。
說到這裡,何山衝神情黯淡,嘆了口氣:“這門邪術(shù),便是我在百色山殺人廟的那番佈置了。”
這門邪術(shù)練到極致,就能夠給自己煉出一個‘身外身’。
何山衝並沒仔細解釋邪術(shù)成形的道理,直接說出結(jié)果:“所謂‘身外身’,就是煉化出一個新身體,我的元魂能夠在這兩具身體之間自由出入,想用哪個都可以。”
樑辛點了點頭,明白了他的想法:
何山衝沒法驅(qū)除體內(nèi)封印的怪魂,就想用邪術(shù)來給自己煉化出一個新的身體,等法術(shù)成形,他將自己的元魂引入新身,原來的那副皮囊,乾脆就送給了怪魂。說到底,何山衝修煉邪術(shù),所爲的只是要給自己尋一條退路罷了。
雖然有了邪術(shù)、有了退路,可留給他的時間卻不多了,封印之力越來越弱,何山衝不得以之下,先自封雙目,過了一陣,又自封雙耳,以求拖住怪魂,同時加緊修煉邪術(shù)。
何山衝的身體,遭凌遲都不死,又怎會患上耳目疾病,就算把他的眼珠子扣掉,他閉上眼皮睡一覺,再醒來時眼睛又會復原如初。他落案時的耳目雙殘,根本就是他自己封閉所致。
但是到最後,何山衝事情還是敗了,吃人廟事發(fā),黎角破獲大案,親手將其緝拿歸案。
九龍司對他處以極刑,何山衝自知再無翻身之日,就此施術(shù),熄滅了自己的五感,變成了活死人,永鎮(zhèn)怪魂……
時隔三百年,兜了一個大圈子,結(jié)果還是被九龍司所擒才又完成了當年的誓言,就連何山衝自己都不知道是該嘆一句天網(wǎng)恢恢,還是該笑一聲造化弄人!
何山衝說話的時候,曲青石、長春天等人也都返回了小境,不出所料,‘黑胖子’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衆(zhòng)人無功而返。
樑辛簡明扼要,把妖僧的事情給二哥大概說了下,講述時,語氣中多少帶了些唏噓。
曲青石的情緒全不爲何山衝的經(jīng)歷所動搖,只是凝神思索。
怪魂的來歷、樑一二封印它的目的,根本不是能靠聰明、縝密就能破解的,就算想破了頭也白搭,曲青石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自然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浪費心思,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樑辛也不打擾他,又回到宋恭謹面前,問道:“你會摸骨還相之術(shù),我有顆乾枯人頭……”
話沒說完,‘莊不周’就苦笑道:“我在這裡…..”跟著,他又搖頭道:“我不會你說的那門子本事。”
樑辛對何山衝究竟在誰體內(nèi)不怎麼感興趣,可對他的回答卻頗感意外:“你不會?”
要知道,黎角將其擒獲的時候,妖僧早已耳聾眼瞎,可他用娃娃屍骨做出來的羅漢像,極爲傳神,眉眼五官和苦主像了個十足十。
瞎眼和尚,如何能夠按照娃娃的相貌來捏羅漢像?自然是靠著摸骨還像,樑辛等人費了不少力氣,又劫獄又移魂,所爲的就是妖僧的這項本事。
樑辛眉頭大皺:“那你吃掉的娃娃,和羅漢的相貌……”
不等他說完,何山衝就答道:“羅漢的相貌,不是我捏的,而是泥胎受了邪術(shù),自己長成娃娃模樣的!”
偷娃娃、啖皮肉、埋屍骨入泥胎……邪術(shù)之下,泥胎緩緩成形,會變成娃娃模樣。
每成形一座‘娃娃羅漢’,妖僧的邪術(shù)修爲就增加一分,直到五百羅漢成形,邪術(shù)修煉也隨之大成,第五百另一座羅漢像,就是何山衝的‘身外身’了。
邪術(shù)詭異,樑辛聽得背脊上直竄涼氣。柳亦的心思比老三要堅定得多,緊緊抓住正題繼續(xù)追問:“如果不吃皮肉,只以枯骨入泥胎、再施以邪術(shù),能不能還原出他的本來面目?”
‘莊不周’神情疑惑,顯然從未想到過此事,沉吟一陣之後,才猶豫著回答:“我沒試過,不過……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吧。”
柳亦、樑辛等人皆盡大喜,這一番辛苦,總算沒落空!
何山衝又開口道:“施法之事,我盡力而爲,你們不用太擔心,不過……我還有個請求。事成之後,就、就請留我一命吧。”
他的身體已經(jīng)歸了別人,就算別人都同意,他也回不去了。此刻寄居於黑白無常身上,何山衝雖然也修煉邪術(shù),可邪術(shù)淬鍊的是‘身外身’,與他元魂並無太多改變,說穿了,他不過是一段遊魂罷了,與原先體內(nèi)封印的‘怪魂’雲(yún)泥之別。
憑著他的力量,絕無法與本主抗衡,現(xiàn)在是莊宋二人故意讓出身體,他才能說話,否則也只能蜷縮在角落中。不僅如此,若頭七再施移魂之術(shù),隨時都可以把他‘驅(qū)除’出去,倒是隻有魂飛魄散一個下場。
何山衝苦笑了起來:“我已落到這般田地,本來以爲茍延殘喘也沒什麼意思,可、可現(xiàn)在又覺得,哪怕不能說不能動,只蜷縮在人家的身體內(nèi),藉著人家的眼睛看看花草世界,聽聽你們說話談笑,原來也是很好的……捨不得魂飛魄散啊!”
身體是黑白無常的,樑辛做不了主,何山衝關(guān)心自己的下場,馬上就退到一旁,請‘莊不周’回來商議此事。
莊宋二人哪敢立刻答應(yīng)下來,而是向諸多大宗師仔細詢問了一番,特別是精通此道、剛剛變成妖僧的黑胖子巫士,最後再確定了,這段元神沒分量、沒後果、甚至不施法時都無法於黑白無常溝通、全無力控制身體更不會影響他們什麼之後,哥倆馬上大方了起來,一個猛拍胸脯一個滿臉義氣,應(yīng)承地無比豪邁。
何山衝再出來,知道自己不用魂飛魄散,心中那份驚喜溢於言表。
還不等他道謝,始終在一旁默默沉思的曲青石忽然開口,問道:“你的身外身邪術(shù),鬼能修麼?”
話音剛落,樑辛就哎喲一聲,擡手照著自己的額頭重重一拍,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該死。
身外身,爲自己煉化另一個身體,兩具身體之間,元魂可以隨意穿梭、入主……
而鬼是什麼?
以執(zhí)念刺破天道,人死魂飛卻並不消散,從此變作遊魂。鬼就是遊魂。
就算他們有了些修爲,能以魂魄之力凝化身體,可歸根結(jié)底,他們的身體是假的,本質(zhì)上,鬼只是一道魂魄之力。這其間的區(qū)別就彷彿,凡人身體是一隻匣子,魂魄則是匣內(nèi)一汪清水;鬼物沒有匣子,只能依靠法力凝水成冰,爲自己做一隻假匣子。
假的匣子,騙得過所有人,但卻騙不過小眼!
樑辛終於明白二哥一直在想什麼了……老叔。
如果鬼也能修煉何山衝的邪術(shù),爲自己做一個真‘匣子’,繼而容身其間,雖然不是轉(zhuǎn)生還陽,但或許能騙過小眼禁制,重返人間!
若非曲青石心思縝密,說不定所有人都會漏過這個重大關(guān)鍵。
念及此,樑辛的呼吸都粗重了。
何山衝不敢擔保什麼,回答得頗爲含糊:“這個不得而知,總要試試才能確定。”
曲青石本也沒盼著他能直接點頭肯定,只要不是馬上搖頭否定就好,當即又追問了下一個關(guān)鍵處:“吃人肉、以骸骨塑泥胎,必須是娃娃麼?”
老叔生性厚道老實,要他吃人煉邪術(shù),怕是難比登天,更何況是娃娃。
若只需要活人,事情還好辦,中土‘地大物博’,要找出五百個罪該萬死之人全不費力,吃掉他們雖然殘忍,但比起他們犯下的罪惡事,也算不了什麼,只要能過自己這一關(guān)就好。
可要吃的只能是娃娃的話……曲青石問不過自己的良心。
可何山衝的回答讓所有人都失望了:“必須是娃娃,七歲之下的娃娃。要趁著他們與生俱來的那點先天靈氣、尚未被俗世矇蔽之前,才能用來施術(shù)。”
曲青石瞇起雙眼;柳亦眸子裡精光閃動;樑辛面沉如水,三兄弟心中都有一個想法,可誰也不敢說出來……不止不敢和別人說,更不敢對自己說。
這個時候老蝙蝠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三個小王八蛋,都動了狠辣心思!”
老叔和五百個娃娃,誰輕誰重?樑辛正視這個前所未有的選擇時,只覺得心驚肉跳!
老蝙蝠的笑容愈發(fā)暢快了,伸手挨個點過三兄弟:“以前最多也就覺得自己不算好人,可也不以爲自己是壞人,結(jié)果沒想到,只要給你們個機會,立刻就能變成惡鬼修羅!”說著,他乾脆哈哈大笑了起來:“天底下早都沒了一個好人,你們乾脆也別自己找彆扭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樑辛心裡別悶得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順著老蝙蝠的話,搖頭道:“您老說得也太……至少、至少老叔是個好人吧!”
老蝙蝠猛的收斂笑容,昏黃的眸子裡邪光盪漾,盯住樑辛的眼睛:“風習習是好人?恩,就算他是好人……可他死了,變鬼了。好人,死了!”
說完,老蝙蝠又復爆發(fā)出一陣響亮大笑。
大笑過後,老蝙蝠不再理會三兄弟,邁步走到何山衝跟前:“你的邪術(shù),先把功法寫一份出來,我琢磨琢磨。”
何山衝自然滿口答應(yīng),柳亦則略帶納悶,問師父:“您老對邪術(shù)也有興趣?”
“有個屁興趣。”老蝙蝠開口便罵:“我是看不慣三個小王八蛋那副假惺惺的愁眉苦臉,這才討要功法,看看能不能改動下,不用去殺那麼多娃娃。”
柳黑子哈的一聲大笑,帶著兩個兄弟一起,忙不迭給老蝙蝠施禮,沒口子的道謝。
老蝙蝠也不再亂罵,解釋道:“邪術(shù)要殺娃娃,爲得就是娃娃身上帶著的那點先天靈氣,要說這先天靈氣麼,你們手中可有好大的一坨。”
三兄弟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老蝙蝠的意思,柳亦又追問道:“什麼好大一坨?多大的一坨?”
老蝙蝠隨手比劃了個‘很大‘的手勢:“差不多三十丈開外,麒麟那麼大的一坨!”
三兄弟愕然對望。老蝙蝠指的,竟是他們得自青蓮小島、一直由曲青石收藏、卻還沒機會煉化的那頭半大的麒麟屍體。
麒麟是神獸,生來得天地眷顧,即便是屍體,其中也仍保留了磅礴的先天靈元。而何山衝的‘身外身’邪術(shù),需要幼兒才能修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煉化小娃身上的先天靈元。
老蝙蝠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要試著修改邪術(shù),從吃活娃娃變成吃死麒麟,用麒麟屍體來幫老叔造一具身體。
若能成功,好處遠不止饒下娃娃那麼簡單,以麒麟爲基來造出的‘身外身’,比起‘五百個娃娃’,又強了何止千萬倍!
邪術(shù)雖然詭異,可現(xiàn)在樑辛身邊有的是大宗師,就算老蝙蝠自己力有未逮,衆(zhòng)人合謀之下,要修改這份功法,還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樑辛的心病盡去,心裡那份歡喜早都掛在了臉上。
曲青石也一反常態(tài),展顏大笑:“事有可爲,大可放手去試試,就算把麒麟屍體糟蹋乾淨了也沒關(guān)係,咱們還有一頭贔屓,一定要讓老叔脫難!”
柳亦先是大點起頭,跟著又裝模作樣擺出了副爲難的神情,笑道:“最好還是隻用到麒麟,那頭贔屓可是葫蘆老爺?shù)拿樱瑺懥怂€專門配了個大妖看守來著……”
見樑辛開心,小汐也笑著湊趣:“恩,火尾天猿,德藝雙馨的神碑,不到萬不得已可不敢動!”
大笑聲中,事情被迅速安排下去,最近這段時間,黑白無常和頭七三人無疑要辛苦些,維持著移魂法術(shù),何山衝先寫下邪術(shù)功法,交由老蝙蝠等人去鑽研。
跟著何山衝還要借身施法,去還原樑辛手中的那顆乾枯人頭。
因爲不吃肉、只埋骨,何山衝也說不好泥胎要多久才能還原出人頭模樣,這些事情急不來,大家只能耐心等待。
黑胖子巫士遭受重創(chuàng),他現(xiàn)在的遭遇誰都幫不了忙,樑辛萬般過意不去,商量著麒麟要是富裕的話,趕回幫著他也做個新身體……
對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黑胖子’也不怎麼在意,其實妖僧的身體也有奇特之處,只不過他一時間還無適應(yīng)罷了,此刻也不想再多做停留,就此啓程返回草原。
六百妖僧的事情,著實算得上是圓滿結(jié)局,不僅能復原人頭,還順帶找到了解救老叔的辦法,只是那道怪魂來得太古怪,被它逃了,說不定以後又會惹出什麼禍事……
此間事了,等何山衝原原本本寫好功法之後,衆(zhòng)人便向小境外撤去,柳亦快走兩步,來到樑辛跟前舊事重提:“天下人間,現(xiàn)在說打就能打麼?”
樑辛點了點頭:“怪魂逃得太快,當時顧不得細想,只求爆發(fā)執(zhí)念發(fā)動魔功擒住他,結(jié)果才略略一調(diào)動心思,執(zhí)念便引動了天下人間。”
不等樑辛說完,柳亦和曲青石就滿是驚喜的對望了一眼,同時露出笑容。
不料樑辛卻又皺了下眉頭:“不過……這份執(zhí)念,和以往都不太一樣。”
爆發(fā)執(zhí)念,其實就是讓自己真正激動起來,以前樑辛常用的法子不外是努力去想以前的快樂事、悲傷事,拼命去調(diào)動情緒。不過這麼做效果一直不怎麼樣,天下人間也時有時無。
這次樑辛也不例外,不料剛一鼓動情緒,心裡立刻升起一股濃濃的殺意,感覺上像極了中秋之戰(zhàn)最後時,被損壞的心魔笛子勾起的那份惡性,只不過程度上要遜色不少。
殺意也好、惡性也罷,也都算得上是執(zhí)念,天下人間得以從容發(fā)動。可施展魔功之後,樑辛心裡的殺意仍濃烈得很,恨不得找羣敵人大殺一場才甘心,樑辛當時著實費了不少力氣,才勉強壓住了那股戾氣。
老蝙蝠走在前面,聽了樑辛的話之後,轉(zhuǎn)回頭,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做了個陰瘮笑容:“骨子裡的殺性,在小島上被勾起來了,想要再把它封起來可不太容易了!你再多用幾次天下人間,說不定就會嗜殺成狂了……”
說著,老蝙蝠笑得更陰冷了:“也不錯,古時的修真道上,本來就有一條修羅道,修這一道的人,以殺破道,厲害得很,沒人不怕他們!”
曲青石眉頭微皺,對樑辛道:“如此的話……以後儘量少用天下人間吧。”
柳亦卻大搖其頭,獨手拍著樑辛的肩膀:“沒事,該殺就殺,不算啥!”
樑辛咳了一聲,搖頭苦笑,沒再說什麼。
等他們扯出這座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小境之後,才發(fā)現(xiàn)天早都黑了。
此刻顧回頭早已離開了離人谷,大祭酒卻沒回來應(yīng)酬樑辛等人,只派與她一起接待顧回頭的屠蘇過來等著大夥。
飛仙真相讓大祭酒萬念俱灰,樑辛等人都明白她的心思,當然也不會去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