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這是個普通的夜晚。
慕行秋寫了幾個時辰的符籙，決定休息一會，其實他很少動筆，更多的時候用來面對牆壁發(fā)呆，或者手按塔身繞圈，寫符並不困難，關鍵是如何排兵佈陣，如何配合無間。他將面對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人，三萬三千道符籙必須當成一道法術瞬間發(fā)出去，纔有獲勝的可能。
這正是他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哪些符籙能夠互相加持？哪些會互相削弱？哪些組合能生出精妙的變化？
每當思考方向走進一條死路，慕行秋就得休息一會，清空思緒，等待某個念頭突然冒出來。
時近子夜，他站在祖師塔頂層，剛剛休息了不到一刻鐘，這個夜晚逐漸變得奇特。
最先到來的是一股微風，風中攜著溫柔而禮貌的法術，沒有直接衝過來，而是在城牆上空徘徊，等候主人的反應。
慕行秋知道這是誰的法術，於是召出洗劍池，放在窗臺上，左手撫按盆沿，以符籙之術向來客發(fā)出邀請。
微風緩緩飛來，在塔外打了個旋兒，表示施禮，洗劍池中的水面微微一蕩，以作迴應。
秦凌霜並非第一次以神遊的方式來拜訪慕行秋，可還跟第一次一樣，矜持而又親切，好像他們之間存在著持續(xù)多年的君子之交。
“又被符籙難住了？”微風問。
“是啊。”水波回道。
兩人的神遊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交流法術問題，很少談及其它事情，這一次也不例外。
“爲什麼一定是三萬三千道符籙？”
“這是我所能控制的數(shù)量極限了，再多一些，我就沒辦法將它們合爲一道法術。”
“前些天你在爲難哪一道符籙能做主帥，今天呢？”
“符籙之帥我現(xiàn)在也沒想好。只能先放下，今天遇到了新問題：祖師塔遇蘊藏著歷代道士注入的大量法術，它們糾纏在一起，像一座森林，林中藏著一些世外高人，昆沌也注入了他的法術。我去除了一些，但是還剩下三至五道，它們躲進森林裡，正在勸說那些世外高人破壞我的符籙之陣。”
微風一顫，似乎笑了一下，慕行秋忘了絕大部分修行法門，只能以比喻的方式講述自己對祖師塔的感受，秦凌霜覺得很有趣。
“我明白了，你想向昆沌的法術宣戰(zhàn)。可是符陣未成，勝算不大；反之，若是再等下去，卻可能等來‘世外高人’的進攻，你更沒有勝算。”
“沒錯。道統(tǒng)至寶真是博大精深啊，境界最低的道士能用它施法，境界最高的道士也不能窮盡它們的全部潛力。”水波明顯了一些，那是慕行秋的感慨。他能以祖師塔爲筆、爲紙，寫出極爲強大的符籙。可這隻動用了祖師塔的一部分力量，他頂多算是一名樵夫，走進法術森林，儘自己的力量砍些木柴餬口度日。
“連昆沌也不能，他向每一件至寶裡都注入了法術，試圖控制裡面蘊藏的森林。可他只是成功地立下界碑，聲稱森林歸他所有，然後留下幾名守林衛(wèi)兵而已。”昆沌給每件至寶都加上了他的印記，秦凌霜也用比喻的說法。
洗劍池的水面上跳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慕行秋笑了一下。
“這些衛(wèi)兵還真是頑固。祖師塔裡的衛(wèi)兵所剩不多，已經(jīng)被我攆進林中，對洗劍池的爭奪纔剛剛開始，你的進展怎麼樣？”
“和你差不多，大光明鏡裡的昆沌法術去除了大部分，只剩一道躲了起來，我正在尋找它的下落。對瞬息臺和不熄爐，我還沒來得及動手。”
“真是奇怪，昆沌爲什麼會將他沒有完全控制的至寶送出來呢？”慕行秋對此困惑已久。
“別費心事啦，昆沌若能被猜透，就不是道統(tǒng)祖師了，咱們只能做自己的事情，再怎麼想也沒用。”
微風飄近了一些，帶來一絲淡香，洗劍池的面上躍起三朵浪花。
神遊是一種互相信任的交流方式，雙方都很難隱藏心中的想法，念頭一動，就會以種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用不著非得藉助語言。
慕行秋察覺到自己的心動，手指在洗劍池邊緣迅速摩擦了幾下，水面恢復平靜，只留下客氣的波紋一圈圈盪漾。
微風說：“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許可以快些去除那些討厭的衛(wèi)兵。”
“太好了。”
“在你的祖師塔和我的大光明鏡裡，昆沌的衛(wèi)兵都躲進了深林，找起來很困難，還有可能得罪林中的‘世外高人’，我在想或許能將衛(wèi)兵引出來。”
“怎麼引？”慕行秋也想到這個辦法，甚至試過幾次，都沒有成功，昆沌留下的法術十分狡猾，輕易不會上鉤。
“那十萬聖符軍還好嗎？”微風換了一個話題。
“我在祖師塔裡創(chuàng)建了一個簡陋的世界，應該能保住他們一年之內(nèi)肉身不損、魂魄不散，除非我被昆沌的法術打敗。”
慕行秋剛剛在祖師塔裡站穩(wěn)腳跟，如果昆沌的“衛(wèi)兵”真能說服“世外高人”一塊發(fā)起進攻，符陣會被擊垮，那個藏身世界將會在一瞬間消失，將近十萬聖符軍一個也活不了，連一根毛髮都留不下。
“用他們施展一次法術吧。”
“他們是生魂！”水面起伏，顯得很震驚。
慕行秋忘了大部分法門，但是對一些最基本的規(guī)矩還是知道的，比如絕不能用生魂施法，他同時拘研肉身與魂魄，已經(jīng)快要越線。
“可這些魂魄與衆(zhòng)不同，他們相信自己已經(jīng)死了，正等候進入皇帝所許諾的死後世界，如果遲遲沒有變化，對他們的損傷反而更大。”
在慕行秋創(chuàng)建的世界裡，肉身不動，魂魄被束縛在一片黑暗之中，思緒活動降到最低。但是不會忘記自己因何而“死”。
“施展什麼法術？”慕行秋認真地思考了一會，覺得或許可行。
“讓魂魄來我的大光明鏡裡吧，我會向他們展示一個新世界，告訴他們那就是未來，然後再傳授一點存想手段，讓他們以後的生活不會太單調(diào)。順便向昆沌的法術發(fā)起一次示威。如果一切順利，沒準能將衛(wèi)兵引出來。”
秦凌霜最擅長與魂魄相處，慕行秋是知道的，他相信她，沒有再問細節(jié)，只說了一聲“好”。
慕行秋伸手在洗劍池裡蘸了一下，沒帶出一滴水，手指中的法力卻增加許多。
他在祖師塔上寫下幾道符籙，將十萬只魂魄小心翼翼地送出去。行未多遠，秦凌霜的數(shù)道法術迎上來，迎接這支奇特的看不見的軍隊。
斷流城上空一時間法術瀰漫，對於旁觀的修行者來說，一隻魂魄與一道微弱的法術無異。
魂魄陸續(xù)進入城西的大光明鏡，留在祖師塔附近的微風說：“魂魄不能離身太久，咱們大概有半個時辰可用，先在附近巡視一下。以免受到干擾。”
洗劍池裡跳出七滴水珠，朝不同方向飛去。忽聚忽分，發(fā)出的法術沒多久就將整個斷流城以及城外十里之內(nèi)的區(qū)域籠罩其中。
微風消失了，大光明鏡裡飛出七團火光，比寒冰反射的星光還要暗淡，也是忽聚忽分，發(fā)出的法術籠罩範圍更加廣大。它們是從不熄爐裡發(fā)出的太陰之火。
秦凌霜能在操控魂魄的同時施展其它法術。慕行秋對此一點也不意外。
城內(nèi)沒有別的法術，甚至沒有更多的活物，殷不沉帶著地猴子們不知去哪了，只剩下慕烈一個人，此時正在呼呼大睡。微風、水珠、火光……一切都打擾不到他，在夢中，他仍在揮刀苦練。
七團火光遇見了七滴水珠，不知是誰先起意，或許是心有靈犀，也可能是一次意外，雙方都朝同一個方向避讓，結果撞在一起，互相從對方中間穿過。
洗劍池的水面躍起浪花一片，慕行秋像是從寒冬直接走進了初夏，渾身一熱，毛孔翕張，出了一層細汗。
火光不像微風那麼矜持，沒有道歉，也沒有繼續(xù)巡視，而是分散在水珠周圍，忽明忽暗，像是在發(fā)出嘲笑。
水珠衝了上去，要報這一撞之“仇”。
七團火光散開，飛向四面八方，水珠寸步不讓，緊追其後。
在這之前，無論火光和水珠各有多少，都是一道法術，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七道不同的法術，雖然只是一次簡單的追逐遊戲，兩人卻都用上了最頂尖、最高深的法術。
慕行秋隱隱覺得這樣做不好，可他很難在神遊過程中隱瞞心中的念頭，一心多用的時候尤其困難。
他必須承認自己喜歡現(xiàn)在的感覺。
真實世界、至寶中的世界此刻都顯得遙遠而不重要，斷流城上空這一片區(qū)域就是全部世界。
有幾滴水珠追上了火光，讓秦凌霜全身一涼，於是火光反過又追水珠。
慕行秋的好勝之心被激起來了，洗劍池裡又飛出一滴水珠，秦凌霜那邊立刻加入一團火光。
慕行秋必須留下一心以備迎回魂魄，秦凌霜則要操控魂魄，多餘的八道法術已是極限，屬於念心幻術第九層。
追逐更加激烈，有時候又顯出幾分親密，沒有勝負之分，就像是互相擲出的雪球。
慕行秋不自覺地嘴角噙笑，心境與洗劍池一樣起伏不定，他希望看到秦凌霜現(xiàn)在的樣子，那個掩嘴微笑的女孩兒形象，在他的腦子裡無比清晰。
他突然覺得自己還能再發(fā)出第十道法術，悄悄去看一眼大光明鏡裡的她。
想到做到，第十滴水珠貼著地面飛向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