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
我覺得喉嚨上就像是被壓上了許多隻手,竟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個景象對我來說簡直太詭異了,只見“裘德考”隨手摘下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張對我來說無比熟悉的、屬於吳家人的臉,竟是我失蹤已久的三叔!可是我三叔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剛纔他與我之間的那一番對話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能有了之前那個夢的鋪墊,我第一眼見到我三叔的反應,竟然不是高興,而是一種汗毛倒數的感覺。眼前這個人雖然與我三叔長得一模一樣,神色舉止卻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這個場景立刻就讓我回想起了被我揭**份時,老癢那張像蛇一樣陰沉漆黑,帶著死亡氣息的臉。悶油瓶伸手扯了扯“裘德考”的臉皮,沉聲道:“不是面具。”
我仔細想了想,冷汗就突然下來了。難怪裘德考一個插著管的老年人竟然能腰背如此硬朗地站在我面前,原來他早已不是裘德考。那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我三叔?如果裘德考能從萬奴王身上獲得記憶,自然也可以找到另一具肉體來做記憶的第二次傳輸——難道說,我三叔已經中招了?
這時“裘德考”就笑了起來,對我說道:“大侄子,你怎麼不說話了?”那種語氣跟我三叔截然不同,但是聲音卻絕對是如假包換,我一時之間就感到一股又難過又憤怒的情緒涌了上來,說道:“你到底是誰?你對我三叔做了什麼?”
“裘德考”聞言就搖了搖頭道:“看起來你對解連環,甚至整個老吳家根本就一無所知。”
我已經對這個人產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反感,尤其是當他已經令我深惡痛絕時,還要戴上我三叔的臉,用我三叔的聲音與我說話,那這種反感就立刻像級數一樣增長了。說實話我特別想去揍他一頓,可是一想到這具身體有可能是我三叔的,那我也只能把怒氣收斂起來,連悶油瓶本來緊逼著的刀鋒這時都略略鬆開,難怪這老頭如此有恃無恐。
“裘德考”見我一臉壓抑的怒氣,就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個人實在太好掌握,解連環竟然爲你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太不值得。”
我一聽就愣住了,難道三叔的身體被人拿走,是因爲我的關係?
“裘德考”說道:“其實這整件事,你家裡人早就知道。吳老狗對於怪神亂力有一定的瞭解,在你出生後不久就發現了你不尋常的地方。可他不知道你真正的三叔吳三省很早就開始與我合作,當他得知了我在尋找一個完美的記憶容器以後,他當然就向我推薦了你。吳三省這個人很能幹,但絕對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不過只要一個人心裡有慾念,那總是容易掌握的。他爲了長生連自己的親侄子都能犧牲,這點上我確實很賞識他。”
“然而當時你的年紀還太小,過早對你進行記憶傳輸對你的身體來說可能會是毀滅性的,於是我安靜地等待了十年,而你在我的秘密監護下渡過了一個正常的童年。”
“裘德考”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就露出了一種讓人很火大的微笑,彷彿我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是他額外開恩的結果。
然而在他十年的等待中,事情卻發生了一些變化。而這些變化還要從七十年代說起。七十年代中期的裘德考還只是一個對帛書無比癡迷的洋人,他在74年破譯了戰國帛書以後,故意將真假摻雜的消息透露給當時國家的高層,希望高層能動用官方的力量繼續搜索真相。中央早在60年代就對此事有所耳聞,對這種關鍵信息當然求之不得,立刻就派遣了文錦領導下的考古隊進行深入研究,而裘德考理所當然地在這支隊伍裡安排了自己的眼線,以保證有任何進展時自己能坐享到漁人之利。
但當時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吳三省這個人也算個梟雄,並不是只會執行任務的傀儡。在進入海底墓之後,吳三省竟然自作主張地在剩下的10名考古隊員身上進行了肉體永生的實驗,導致了考古進程的中斷。而對裘德考來說,意外也接踵而至,首先是吳三省的死訊,其次就是他自己身體狀況的惡化。
裘德考感到自己時日無多,等待已經不是辦法,而我當時的身體條件還遠沒有成熟,於是就鋌而走險,在自己身上進行了記憶的複製。然而這一次實驗僅僅成功了一半,雖然他沒有完全喪失自己的意識,但是也沒有得到萬奴王所有有價值的記憶。
而到了十年前,裘德考(或者說是萬奴王)先在我身上進行了一連串秘密的實驗,判斷記憶移植的時機已經成熟,就向吳家提出要將我帶走。我爺爺他們的反應自然是非常堅決,絕無可能。然而裘德考早已名利兼收,成了上流社會分子,甚至在國內也有非常深遠的人脈,有的是辦法對我家進行各種威逼利誘,當時老吳家幾乎要被逼入絕境,我爺爺差點就要跟裘德考來個魚死網破,而我記憶中父親史無前例地與我爺爺大吵,也就是發生在那個時期。
這時解連環就站了出來,他對於吳三省的死解連環一直心存歉疚,於是主動提出要與裘德考做一個交易,訂立一個所謂的十年之約。在這十年之內,他將會竭盡所能爲裘德考尋找到他所希望的答案,但作爲交換裘德考也必須暫時放我一馬,再給我十年天真無邪的時光。裘德考自然知道這是一條緩兵之計,然而他更明白吳家身爲江湖中平三門的狠毒,萬一我爺爺真的說到做到,那對他來講就未必劃算了。
而且如此一來,只要十年之內解連環的研究毫無進展,他就必須願賭服輸把我送給裘德考,而如果他有了任何的進展,那麼裘德考也可能不再需要我。對裘德考來說這樁買賣幾乎穩賺不賠,於是雙方就達成了協議。而我想解連環賭的,無非就是裘德考會不會在這十年中發生什麼變故。
在這十年之間解連環不斷地下鬥,同時他的生意也發展得奇快,很快就在長沙佔據了半壁江山。在外人看來,自然以爲他是繼承了我爺爺的衣鉢,然後箇中道理,也只有家裡人才清楚。正是因爲這件事與我息息相關,我二叔才一方面暗中支持解連環的生意,另一方面卻嚴格限制我去涉足倒鬥這個行當。
可惜解連環的運氣並不好,一方面他的調查沒有太多的進展,鬼璽也一直下落不明,另一方面則是裘德考雖然身體不濟,但總是沒有什麼馬上掛掉的運氣。於是這個十年之期將近的時候,解連環身上那種浪子的氣魄就體現了出來,他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積極爲我安排出路,反而開始帶著我下鬥。他覺得既然我會被裘德考選中,必定與這些謎團有很深的緣分,或許很多事情他未必能看破,但是恐怕對我而言就不一樣。但是我三叔的這種做法不僅沒有得到家裡人的認可,還遭到了我二叔的嚴厲反對,再加上我三叔在家裡的身份本來就尷尬,於是二叔索性開始動用自己的力量干預我的行爲。
但說實話解連環的思路沒有錯,我身上有吳家人的血液,對於下鬥有種天然的興趣,再加上我好奇心過剩,身邊有悶油瓶護法,立刻就能全心投入到對真相的探索之中。而由於鬼璽一直沒有現世,裘德考別無他法也只能暫時信守承諾,但是他卻開始進行一些安排和引導,讓我逐步向真相逼近。
我想可能裘德考最初的意圖恐怕真的是希望我通過親身體驗古老文明的偉大,來刺激我對復興這種文明的追求與慾望,從而主動與他合作。然而我畢竟只是個普通人,要說我鼠目寸光也行,我確實嚮往過金錢和美色,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反而覺得這些東西越來越空虛。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如果能跟悶油瓶一起守著鋪子生活,就已經足夠幸福。所以裘德考丟給我的那些誘惑,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吸引力。
另一方面,十年之約的臨近對裘德考來說也是一個壓力,一個是因爲他的身體原因,另外一個則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鬼璽。畢竟鬼璽纔是關鍵中的關鍵,如果找不到的話,那麼一切就都是空談。於是在我們從西王母古國回來以後,我三叔就找到裘德考,提出用自己來與我進行交換。當時的裘德考也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先抓住一個身體再說,就同意了我三叔的條件。而這也就是我三叔失蹤的起點。
聽到這裡我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雖然我知道三叔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但我一直拿他當親人看,甚至比跟我爸媽還要親密。我知道他這樣做的初衷也許是還吳家一個人情,但是就算他對吳三省的死負有直接責任,這十年的時間也早已足夠償還。他願意代替我,幾乎就算是一種變相的死亡,這絕對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我三叔雖然是個看起來很玩世不恭的老小子,可內心認真的地方比誰都要較真。現在回想起來,當年他的那聲大侄子裡,或許有玩笑,也或許有揶揄,但是再往裡面去,卻都是一種很深的、讓我無以爲報的親情。
“裘德考”說到這裡就停住了,有些玩味地打量了我一下,彷彿我的痛苦很不可理喻似的。然後繼續說道:“而解連環的這個決定,吳二白是事後才知道的。”
我二叔對於三叔的決定當然不會贊成,但是當他發現時木已成舟。我二叔沒有辦法,只能加倍嚴格地限制我繼續去下鬥。然而就在大家都以爲事情告一段落的時候,鬼璽卻突然在新月飯店的拍賣會上出現了。
這件事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鬼璽的出現讓新的裘德考,也就是我三叔解連環,再度打起了我的主意。我二叔幾次對我疾言厲色,可都阻擋不了我下斗的決心,最後他耐心盡失,乾脆就把我關了起來,可是沒想到我卻不顧死活地跑了出來,正中對方的下懷。
可是鬼璽怎麼會突然流落出來?之前是誰得到了這件東西呢?裘德考說到這裡就露出了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而他接下來的話也確實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土夫子一直流傳著東夏萬奴王有一具九龍擡屍棺,而其實這是民間以訛傳訛,並不是真的是我們當初看到的那九條火紋蜒蚰,而是指九個追隨在萬奴王身邊的東夏勇士。這九個人身份神秘,但是能上天入地,各有不凡的本領。在萬奴王被汪藏海毒害,東夏滅亡以後,這九個人就在民間蟄伏下來,將萬奴王的屍首存放在東海上的白塔之中,同時積極尋找汪藏海和萬奴王的子嗣的下落,以待東夏的復辟。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萬奴王的兒子早已夭折,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始終也沒有找到。
這九個勇士並沒有死心,他們將萬奴王藏屍的地方製成了一張地圖,分成九分,並且彼此約定,把地圖傳給自己最強的子孫,永不放棄振興東夏的希望。然而幾百年過去了,這樣的誓言也化作了泡影,又到了一個戰亂和饑荒的年代,他們的後人爲了生計不得已開始倒鬥,雖然他們已經沒有了祖輩的信念,但是本領依舊,逐漸就形成了名震江湖的老九門。
九門之中的解家人的眼光很好,也相對比較脫江湖氣,解家很早就收入了鬼璽,但是一直覺得這個東西可能很不簡單,就從未對外公開。當解家傳到解九這一代時,他本來很有野心要解開謎團,但是下鬥卻讓他失去了一條腿,從此他也心灰意冷專心從商。而當小花成爲家主時,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弄清楚這個鬼璽究竟是玩意。然而小花與解九不一樣,他是一個思維非常靈活的人,他沒有自己直接去下鬥尋找答案,而是匿名將鬼璽推到了衆人的面前。誘餌一出,大魚自然爭先恐後地上,答案也抽絲剝繭逐漸脫出。
“但是解雨臣肯定沒有想到,他一時好奇,竟然會把你害死。”
“裘德考”一說完,我就想到了當初我去找小花時,他對我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當時我就知道他沒有把真相向我和盤托出,但是沒有想到,我居然完全栽在了他的手裡。
“不過話說回來,解雨臣也只是一根導火索,真正能把你害死的人,還是他。”“裘德考”一邊說,一邊就將手指向了站在他面前的悶油瓶,彷彿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腦門還貼在對方的刀鋒下。
我一聽這話就覺得十分詫異,而同時,我竟看到悶油瓶的臉色變了變,難道“裘德考”所言非虛?我立刻就問:“小哥,這是怎麼回事?”
悶油瓶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注視著“裘德考”,而後者一笑,又繼續說了下去。
原來在我們從西王母古國回來,悶油瓶失憶後,裘德考曾一度對追查鬼璽失去了希望。但他始終是一個非常狡詐的人,在聽說悶油瓶進入了玉眼並且失憶以後,他立刻覺得這可能是一條可以利用的線索。於是他就通過胖子找到了在醫院休養的悶油瓶,同時模糊地透露了一種他的過去或許與鬼璽有關的可能性。
他清楚地知道,對悶油瓶來說,過去是他最重要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他活著的意義,所以即便悶油瓶能看出自己的企圖,也一定不會放棄這一線希望。果然在這之後,悶油瓶即使身體沒有恢復,仍然立即答應了去參與巴乃的倒鬥行動。雖然這一趟一無所獲,但是在北京的點天燈事件過後,鬼璽就落入了我們的手中。在楚恭王墓中,壁畫上帶有麒麟紋身的男人以及與鬼璽相關的那一段舊事進一步加強了悶油瓶對這件事的確定性,那就是鬼璽可能真的是他重拾過去的關鍵。然而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就在於,整個楚恭王墓已經被裘德考精心佈置過,那些看起來似是而非的線索,其實都是人爲僞造而成。而之後到了血池,悶油瓶並不是必須犧牲,但是他還是拼死跳了下去,爲的就是折返回主墓室取回鬼璽。
而同時他也逐步發現了老九門的地圖,於是得到了前往白塔的線索。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已經開始對裘德考的說法開始存疑,因爲楚恭王墓中的指向性太過明顯,而墓中找到的那些資料在史料上又無跡可尋,這讓悶油瓶感到可能會是個陰謀。可能是由於與我朝夕相對的關係,他開始陸陸續續回想起一些與我有關的事情,想到了我三叔曾在酒後跟他所說的那些與我有關的“實驗”。悶油瓶感到事情恐怕不簡單,但是由於他自己還沒有理清頭緒,就乾脆將我撇到一邊,以免我無辜倒黴。
可是悶油瓶也沒有想到我這個人一旦認真起來也是牛都拉不回來的脾氣,他只得帶著我下鬥,在我背上出現冰塊製造的燙傷以後他才陡然意識到了裘德考需要我的理由。
然而這個時候卻已經晚了,如果他當時沒有一意孤行地去將鬼璽帶回來,而是任其在裡面自生自滅的話,也許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裘德考”說到這裡就露出了一種有點神經質的笑容:“你們都很怕‘它’,但其實你們每一個都是‘它’。只憑我怎麼可能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盡善盡美?正是因爲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疑慮、慾望、喜怒、顧忌,你們的每一個行爲才能爲我所用。甚至不需要我,你們自己就已經推動了整件事的發展。陳文錦以爲‘它’就在我們幾個人中間,可她逃避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就連她自己也是‘它’中的一員。人總是要把可怕的事情歸結到另一種未知的力量上去來自我安慰,但是最可怕的東西,其實莫過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