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咆哮,但也可能不是,因爲它已經遠遠地超出了這個詞語所能形容的範疇——尖叫、吼叫、看不見媽媽於是在街道上扯著嗓子大聲喊叫的小男孩
以上諸款,任君挑選。
選一個吧,無所謂,但真正能聽見這種聲音的人不會用以上任何一個形容來描述他耳邊的風聲。
哀鳴。卡里爾·洛哈爾斯會說。
他低頭看向腳下。
黑壓壓一片,密集的人羣像螞蟻一樣堵在潔白的城牆之下。
多數都是螞蟻,帶著他們部落的傳統而來,滿心不安,想要進入城中保命。
但還有些是毒蟲混在裡面——而且,不是咬一口就能讓人暴斃的那種毒蟲,是會慢慢折磨你的那一種。
它們的毒液能讓人得上幾百種恨不得馬上去死的病,卻又不能馬上去死,只能拖著病軀等待接下來的事。膿腫,爛皮,掉牙,骨頭變鬆變軟,內臟萎縮,每晚痛得無法入睡
令人悲傷的是,這是它們的天性,是一種無可指摘的生存方式。
比如說一大類被統稱爲老鼠的齧齒類動物,它們翻找垃圾,並趁著夜晚闖進他人家中,偷偷摸摸地找尋能夠吃的東西。在最開始,它們或許不是這樣生存的,可是,在人類建造的巨大城市中活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紀以後,這些生物已經被改變了。
就像那些毒蟲。
卡里爾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它們——他知道很多事情,比如遠方的死亡火山底下正在發生的那場談話,又比如倫塔爾·黑貂與賽拉諾·範·德爾萊夫的死亡
他全部知道,只是知道也無用,而且全無益處。對他來說,知道這些事就像往心上捅一刀,然後再撒鹽。
“你現在很生氣。”康拉德·科茲若有所思地對他說。
“我會用憤怒這個詞,幽魂。”卡里爾說。
從風中,他一躍而下。
幾乎沒人察覺到他的到來,除了幾個因爲太過於年幼而不明白現在到底在發生什麼的孩子。他們中又以一個女孩看得最仔細,最清楚。審判官剛一落地,她就擡頭看他了,那表情介於懷疑與狡猾之間,像是在權衡要不要告訴父親。
她很聰明,以年齡來說。
審判官壓抑著心中的某些情緒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擡起手,兩把刀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被長且有力的手指牢牢抓住。
女孩瞪大了眼睛,她大概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畢竟她不是城市民,她長在荒野裡。
所以,她的情緒可以被稱作好奇。
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與她尚未完全成長的頭腦中劃過的那道閃電所揭示的真相相差無幾。
殺戮。
小女孩所看見的那兩把刀,它們的長度是相等的,與審判官的小臂相差無幾,而且鋒利得令人難以置信。它們在切入血肉時甚至不會發出那種細密的摩擦聲,只有風聲——咻——就這樣,然後頭顱離體,高高飛起,鮮血像花一樣綻放開來.
兩把刀,一前一後,或者一左一右,順著審判官的身體而揮舞。
他面無表情地殺戮著,男人女人老人兒童全部一視同仁,幾乎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那種見者皆殺的瘋子.好在他不是,他只是非常善於挑選與分辨目標,又太擅長將殺戮變成效率至上的工作。
三分鐘後,在兩千九百六十二人的屍骸中,他回頭看了眼那個小女孩,以及她恐懼的父親。
他們身後有某種瘦長的陰影人立而起。
於是第二場殺戮開始,這次結束得更快,只花了兩分鐘又二十二秒。
粘稠的膠質軀體在地上蠕動,倖存下來的人們呆愣地看著周遭的一切,不明所以,直到那在他們眼中與鬼魂無異的男人眼中亮起兩點幽藍的冷火。
森森寒意撲面而來,淡白色的靈能火焰憑空出現,開始焚燒那些黑色之物。
“結束了。”審判官說。
他的聲音經由耳邊儀器的傳遞去往了埃庇米索斯的城牆之上,然而,在這冰冷的彙報結束的第一刻,並沒有人立即迴應他,只有一個沉重的呼吸聲。
直到數秒之後,火蜥蜴的二連長赫利多克方纔開口迴應,而且聲音仍然艱澀。
“.收到,大人。”
“這些人沒有受到污染,但大概需要一碗熱湯和足夠讓他們安心下來的解釋。我暫時沒時間做這件事,就拜託你們代勞了。”
“明白,大人。”
“多謝。”
審判官退出埃庇米索斯的通訊頻道,踩著火焰走到那呆若木雞的父親面前。
他對他的到來沒有多大反應,像是已經嚇傻了,但卡里爾看得出來,這只是一種僞裝,這個父親仍然很怕,而且怕得要死,可他沒有懷抱女兒的右手卻已經在身後悄悄地握住了一把刀。
假如他再往前走一步,那把刀就能擁有一個合適的距離,來切開他的喉嚨。
卡里爾對那男人點點頭。
“請你原諒,我們有時做事比較粗暴。”他說,然後指向自己衣服上的徽記,又從懷中掏出了一顆糖果。
它有著白色的紙質包裝,上面印著金色的天鷹,花體印刷字在其側面熠熠生輝。
忠誠之選!那行字無聲卻誇張地吶喊著自己的名字。
他把糖果塞入女孩手裡,藍光一閃即逝。她像是一早就知道他要這麼幹似的,竟在父親的懷裡笑了起來。
“這糖能讓她忘記今天發生的事。”他對父親說。“另外,您的女兒其實很有天賦,可以在進入學校後考慮往靈能方向發展”
言罷,他壓壓帽檐,轉身離去。
他本可直接消失在原地,但考慮到這些人已經受了夠大的刺激,暫時還是不要再施以另一股推力爲好。
寶石之城的那高達百米的厚重城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火蜥蜴與城中守軍一併趕了出來,去接納平民,只是多數人在做這件事時都看著他。
卡里爾平靜地走著,並未加快腳步,直到周遭已經無人,方纔踏入黑暗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裡已經有人在等待了。
“那把儀式匕首又切開了帷幕。”康拉德·科茲說。
他用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對卡里爾點了點頭,然後笑容滿面地聳了聳肩。
“所以它又回來了。”卡里爾一邊走,一邊回答。“不知死活。”
“它沒達成自己的目的,當然要回來它派出那麼多人,只是爲了暫時把你拖住,讓你在七大庇護城之間來回兜兜轉轉,浪費時間,只可惜沒能成功。”
卡里爾瞥他一眼。“你聽上去像是對它有點同情。”
“不。”夜之王搖搖頭。“其實我現在和你一樣火大,老頭,但我不能發火,因爲我馬上就得去接那對夫妻。”
“他們還沒到?”
“他們和那東西打了一陣子,你真該看看那場面,那倒是應證了你上次說的話——恨的極致。”他嘆息一聲。“懷著愛意而死”
“去吧。”卡里爾說。
他走出黑暗,來到正在噴發的死亡火山頂峰,然後急速下墜。
噴涌而出的火球伴隨著黑煙一道佔據了大部分天空,它們多半都能迸射到百米之高,然後才落在地上,砸出熾熱的坑,或是直接落入另一片巖漿池。
這是壯觀到近乎壯烈的景象,可惜它僅僅只能讓卡里爾分心不到半秒。
他的眼睛透過所有的這一切——不管是火還是煙——牢牢地釘在了一個正艱難地向前行進的人身上。
他調整姿態,落到他附近,然後從巖漿裡毫髮無損地爬出,一拳將那人打進地裡,又補上一腳踩折他的腿。
艾澤凱爾·阿巴頓在溼漉漉的血裡大口喘氣,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上了那把薄如蟬翼的漆黑匕首。
“要賭一把嗎?”卡里爾直視著他的雙眼問道。“看看我們到底誰纔是玩刀的行家?”
幾秒後,阿巴頓鬆開了手,匕首就這樣滑到一旁。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也很無力,但仍然算不上認輸。
“您果然強得不可理解”
“這就是你想說的?一個常識?”
“不,我只是在拖延時間。”披著阿巴頓皮卻不自知的東西咳嗽起來,吐出內臟的碎片,語氣變得緩慢下來。
“能拖一會是一會。”他補充道。
“有什麼用?”
“對我要做的事情而言,每多拖上一秒鐘,都是值得的.”他深吸一口氣。“大人,難道您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我知道。”
阿巴頓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想讓他復活。”
卡里爾沒有表示他在聽,但也沒有直接讓他閉嘴。
感知網已經散開,這次散的尤其大,使他在知覺無法捕捉到的世界中看上去幾乎像是一個手拿百倍於自身大小巨網的漁民,看上去可笑又可怖。
不過,這個漁民手握一種人類暫且不能理解的力量,這一點確鑿無疑。而這力量則讓他的思緒深入到了死亡火山之下,讓他看見了正在奔跑的伏爾甘與康斯坦丁·瓦爾多。
他的注意力在禁軍元帥懷中的那具胚胎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現實世界中的時間已經過去兩秒。
在此之後,他才深入火龍之主的內心。
他開始聽另一場談話。
與他正在進行的這場不同,那場談話滿是痛苦。
“我想讓他活過來”阿巴頓重複道。“爲此我做了一萬年的苦功,先是到處調查,然後是取證,期間還不得不和已經退化的懷言者們打交道。您知道他們現在看上去是什麼模樣嗎?”
卡里爾的嘴脣動了動,他回過頭來,看向阿巴頓。
“沒興趣。”
“是的,您對這些事永遠不感興趣。”
阿巴頓嘔出更多的內臟碎片,一部分他的臉開始朝著非人之物轉換。
這點很有趣,因爲人類向來是以獸性做底的,無論如何自詡文明進步,人類始終都是動物,本能反應是逃不脫的一環.
而此刻的阿巴頓不同,卡里爾能看出來,他正在轉變的那一部分,其根底其實是理性。
相反的一面,是嗎?他想到這件事,心中厭惡更盛。
“荷魯斯必須復活。”艾澤凱爾·阿巴頓喘息著說道。“帝國唾棄他,人們憎恨他,四神把他當成用完就丟的傀儡,甚至說他已經毫無價值。我不同意,他們全都目光短淺,根本不瞭解我父親是何等優秀的人但是,也許您會說,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畢竟我只是曾經的荷魯斯之子阿巴頓的一個殘影,一個迴響。歸根結底,我不是人類,我的同族亦不是。可我的確有著阿巴頓的記憶與感情,他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只想和兄弟團聚,只想與父親重新交談。”
這句話總算引來了些許興趣。
卡里爾凝視他數秒,點了點頭。
“死亡火山是一座祭壇。”他平靜地說。“原來你打的是這種主意。”
阿巴頓不語,只是微笑。
他揮手,讓怒焰將那物燒爲灰燼。
地面持續震顫,異常的重力讓殘存的地塊飄蕩而起,巖漿隨之一同升騰起來,蟄伏的龍種們失去了洞穴和避難所,於是紛紛爬出地下.
而在更深的地方,在那種深到無法形容的地方,夜曲星古老神話傳說中的世界之蛇也睜開了眼睛。
死亡火山是一座祭壇,火蜥蜴們不知道這件事,就連伏爾甘也不知曉。但是這麼多年以來,他們的所作所爲一直在祭拜這裡曾經供奉著的東西。
火蜥蜴內部對待死去的戰鬥兄弟的遺體是慎之又慎的,多數情況下,如他們在其他地方戰死,其屍體總是會被送回死亡火山深處,接受至純之火的洗禮。
同時,一些受了重傷從而導致無法戰鬥的火蜥蜴,或是單純感到迷茫的,也會進行‘燃燒之行’,他們將前往火葬荒漠,徒步行走,不帶任何東西通常都沒有人能回來,而那片荒漠的地下恰好是死亡火山的一個較大的分支。
儀式與祭獻。卡里爾想。而且持續了整整一萬年。
作爲復生的力量,倒也的確足夠。
他低頭看向地底,在世界崩塌的毀滅之景中渺小得彷彿一粒塵埃。